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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蔚不敢再在这里多停留。他紧紧地盯着那个笑面人,慢慢退出了船长室。
船长室外,大雨倾盆。池蔚刚刚退出门槛,后背就被大雨瞬间浇得透湿。
船长室的门“吱呀”一声重新关上。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隔绝在了其中,像封存一卷落满了尘土的古老的录像带。
池蔚站在雨里,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后背忽然撞到了什么。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中年女人的脸。
是杨敏雪。
“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杨敏雪也没有撑那把黑伞,站在雨里直勾勾地盯着他,头发被淋湿后一绺绺贴在头上,露出雪白的头皮。
雨已经比刚才他们进去时小了很多,灰蒙蒙的雨帘逐渐变得稀疏,越来越小,慢慢地竟然有了停止的趋势,只余下“啪嗒”“啪嗒”的水声还在耳边喧闹。
池蔚说:“我在船长室。”
顿了顿,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去哪儿了?”
杨敏雪说:“我就在你旁边呀。”
池蔚:“不对。我没有看到你。”
他完全不记得杨敏雪是什么时候出的门,似乎在那具骨骸出现没多久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为什么要走?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还有淋雨进入船长室,本来就是她提议的……
池蔚的目光一寸寸转冷。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你没看到我,但我可是一直看着你呢。”女人对于他的动作恍然未觉,竟然咧开嘴“咯咯”地笑了笑,僵硬的唇角像老式的签线木偶。
“你不是杨敏雪。”池蔚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周围的景物在余光里迅速地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雨已经快要停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甲板,溅起一簇簇水花,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裤脚,毫无阻碍地落入雨水聚集的水洼中。
池蔚沉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杨敏雪”咯咯地笑着,脖子一点点变得细长,来回扭了几圈,发出恐怖的骨骼摩擦,随后藤蔓一般垂下,和四肢一起缠绕在一起。
骨肉旋转摩擦,像是孩童喜欢玩的橡皮泥,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的揉捏下不断变形,最后在他面前化成了一滩浓稠的黑色污泥。污泥在甲板上散开,正中间泡着一根长长的胫骨。
池蔚猛地后退两步,忽然又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
那人声音嘶哑,按在他肩头的手粘腻湿滑,一阵浓重的混合着鱼腥的异香传来。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受到了刺激,池蔚条件反射地反手抓住那只手,想要把人给扯出来。
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手时,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僵硬了。
全身像是被注射了强效的麻药,明明还留存着意识,但肌肉酸软无力,竟然动弹不得。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后面的人那只手一直牢牢地压在池蔚肩头,重若千钧。他慢慢地转到池蔚跟前,咧嘴重复着问话。
池蔚感觉那人按在他肩上的手像极了某种深海生物般生满了细密的鳞片,黏液从鳞片缝隙里淌出,渗透了他原本就被雨水打湿了的衬衣布料。阴寒诡异的气息似乎正从那只手源源不断地灌输到身体内部。
他默数了三二一,慢慢抬起头。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某种肢体变异的恐怖怪物。
那是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脸上被海上的风浪和岁月的蹉跎刻满了皱纹。厚厚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睛只剩一条缝隙,无牙的嘴如濒死的鱼一般怪异地开合着,整个人像是一颗干瘪的核桃。
他身上穿着在船上打劳工时穿的短打,跟之前池蔚透过餐厅门看到的水手们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色调暗沉。血管虬结的枯瘦四肢从袖筒裤脚里伸出来,其中一只手正按在池蔚肩上。
池蔚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还没等他看清楚,老人嗖地一声把手收了回去,缩进了袖口,快得完全看不清楚那手究竟什么样子。
“外乡人,天已经黑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老人第三次重复他的问题,神情木讷飘渺,仿佛蒙着一层浓雾。
天黑了?去哪里?
被老人提醒,池蔚立刻环顾四周。雨停了之后,周围寂静如坟。然而太阳并没有出来,天幕的四角都落入了浓稠的黑暗。远处的天边甚至从海面上浮出了一轮诡异的泛着红光的弯月,锋利的尖端如匕首一般。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不远处的船长室里亮起了一盏灯。
像是由他的目光开启了某种魔咒,整艘船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宿舍、餐厅、底舱、甲板……最后一盏大灯高高地悬挂在桅杆之上,昏黄朦胧的光晕笼罩了整艘船,在船身周围的海面上投下稀薄的浅影。
而在这样的灯光里,池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针和秒针重叠,直直地凝固在十二点的位置。他们之前在船舱里讨论过进入位面空间后会发生什么,其中有一条就是原本可以使用的手表、指南针等东西会因为空间的扭曲而彻底报废。
骤停的暴雨、瞬息到来的夜晚、奇怪的陌生人……这些更是证实了池蔚的猜想。
就在刚才,他触碰了某一个执行条件,于是在踏出船长室的那刻,被卷进了这艘船最大的一个位面空间,来到了几百年前的海面。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又要像是对他发出邀请。原本死寂一片的船面上忽爆发一阵欢呼,池蔚透过栏杆往下看,甲板上人影憧憧,那些池蔚早上看到的水手正穿梭在甲板上,从餐厅里搬出一张张桌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地布置着。
谁把收音机抬了出来,夹杂着磁带刺啦声的音乐再次响起。
“第一天将打雷闪电……第二天将冰雹纷纷、第三天就将大地震……有罪的人们,快来拯救你们的灵魂……”
池蔚下颚动了动。
他收回视线,冲老人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沉声,“我们从外面来,至于去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留在这里。”老人摇晃着转身,池蔚觉得自己听到了他的骨架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径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蔚见他要走,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多从这个人口中套出点话为妙。他对着老人的背影问,“那么,这艘船是去哪里呢?”
老人身影一停,“去赎罪之处。”
池蔚:“赎罪之处?”
老人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露出猩红的舌头,不住点头,“赎罪之处。”说完踏过地上那一摊由“杨敏雪”化成的污泥,朝楼下走去。
池蔚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了上去。
船还是那艘船,甚至经过了寻找楚柠的过程,池蔚对整艘船的构造已经称得上熟悉了。他在音乐声中跟着老人一步步走下楼梯,回头时看到背后船长室那一星光亮像是黑夜窥探的眼睛。
每一层都点着灯,借着光亮能看见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只废弃的渔网,挂着几只药壶和铁质的渔叉。他们一直下到了一楼的甲板上。当脚踏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甲板时,池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前的场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周围璀璨的灯光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迷幻。桌上点着蜡烛,烛泪一滴滴流下,在黧黑底座上凝成乳白色的块状物,烛火在海风中跳跃。
长方形的餐桌被拼在一起,铺上洗的泛黄的桌布,桌角还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大盘大盘的烤肉被端上了桌,一桶桶还未被撕掉封条的酒被用木桶装着,沿着桌角排了一排,散发出甘冽的香气。
熙熙攘攘的人们在音乐声里围在桌子旁扭动着身体,欢声笑语中夹杂着一些粗俗的玩笑。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水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搂住瘦小厨娘的脖子,大笑着经过池蔚身边,不小心把他往人群里撞去。
池蔚回头,只见带他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被人群裹挟着,在甲板上转了几圈,几次想要拉住身旁的人,但都没成功。无论他重复多少遍,那些水手只会用木讷的眼神盯着他,大笑着往他的臂弯里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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