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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晴收拾齐整迈出屋门,待绕过月亮门,正要登上入宫的马车时,听得书房那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乱砸东西的愤怒声响。
张以晴犹豫了一下,止了要上马车的动作,绕回去到得书房门前,给守门的人使了个眼色,守门的人便毕恭毕敬地向内传禀道:“侯爷,是大小姐过来了。”
屋内屋外寂静片刻,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承恩侯张达站在里面,和颜悦色地对女儿道:“太后不是宣了你要入宫吗,怎么这时候了还在府里?”
张以晴探头往里面飞快地扫了一眼,见有个人正低垂着头站在屋内阴影处,被张达不动声色地挡了大半,并看不明晰。
“父亲,女儿不明白,”张以晴嘟着嘴很不高兴地发牢骚道,“原先女儿乐意的时候,您还觉得萧惟闻不行?呢……如今怎么就又非他不可了?他好歹也是娶过原配夫人的了,女儿现在已经不想嫁给他了!”
最后一句自然是赌气,只是为张达隐晦暗示自己要悉心讨好萧夫人、促得此婚姻的抗拒。
张达沉默了半晌,低低地苦笑了一下,还算心平气和地反问张以晴道:“可是晴儿的年纪也实在不小了,纵然瞧不上萧惟闻,那你倒是告诉爹爹,洛阳世家子弟众多,你又是想嫁给谁呢?”
张以晴顿时哑火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萧惟闻的对比下,那些骄娇的纨绔子弟,一个个的都尤为不够看了。
张达见状,便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只疲倦般地摆了摆手,示意张以晴:“快去吧,别让你姑姑和萧夫人等太久了。”
待得张以晴福身退下,张达的眉眼顿时阴翳了下去。
张达又何尝愿意将自己捧在手心的皓皓明珠嫁给那边连十几年前的屁股都没擦干净的兰陵萧氏?且那萧惟闻还是个克死发妻的鳏夫!只是……那帮人也实在是太蠢了!
张达眉眼一厉,心中恨得咬牙切齿,明明自己百般叮嘱过他们不要惊动陛下、不要惊动陛下!可他们倒是好,不仅抓到手的人还能叫区区一个来路不明的赤脚大夫给救跑了、之后还能再撞上了萧惟闻!
杀人灭口不成,还反提前惊动了这位心机深沉的左中丞,想到之后几次再费尽心思?“偶遇”萧惟闻后,都或明或暗被折回来的软钉子,张达烦躁不已。
自己妹妹想求的更多,但张达却一向是个极识时务的谨慎人,他最初能得光宗皇帝赏识,也是因为这份谨慎,只是后来权势日长、形势催人狂。
但自听闻得意门生孔澄的死讯后,张达明显看出来现在这位皇帝对张氏于朝中结党的不满之意,借着这回被人查到的贪腐案子,张达已经心生退意、想急流勇退了。
——毕竟,若是先靖宗皇帝犹在,张达尚还可倚老卖老地自恃几分功劳,可而今这位陛下……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张达与这位小外甥一无助益、二无恩惠、三无亲近,除了稀薄血缘,再无其他,又哪里还敢奢求那许多。
只是张达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告病在家示弱上多久,洛阳乡试启,朱家那个唯一遗留下的种子朱泓默竟然早已经隐匿行踪、偷偷至洛下贡院一试!
张达惊怒交加,原先那些事?,他虽然是得了光宗皇帝的授意默许而行?,但而今要是一旦真被掀开来、当今这位皇帝一旦较真,那可是张家满门一人再长十个脑袋都要不够掉的!
张达满心以为自己派去的人已经料理得足够妥帖,连老天都看在自己不过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份上起了海溢潮来帮着自己销毁罪证,后也是念朱泓默毫无所觉,不想再横生枝节,才一时心软放了他一马……没成想,就此遗患无穷、危害至此!
张达至今仍没想明白朱泓默到底是从哪里察觉出的不对,但他确信,再怎么觉得不对,至少对方如今手里应当是还没有什?么切实可信的证据,而以朱泓默的身份,想单单靠他自己再去查到一些什?么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朱泓默查不到的,不代表兰陵萧家那个遗孤也同样查不到。
就像张达非常确信,以朱家人的性子,就算朱泓默察觉出了自己家人死的有哪里不对,可只要他手里没有确凿可信的证据,就不敢去皇帝面前如?何编排自己这个皇帝的亲舅舅。
而同样的情况下,萧惟闻会不会?直接找上皇帝,却又是五五之数。
原先张达看萧惟闻,一是想着到底是自己女儿喜欢,二也是看上对方与重温的儿子私交甚笃,想借着这桩儿女姻亲,缓和与镇北侯府相斗多年的紧张关系。
现在的张达看萧惟闻,却是无论如何,都得要稳住对方、百般拉拢了。——左右现在杀是绝对不能再杀了。当时既没有能灭得了口,而今再动手,杀不杀得了是其一,其二是纵然侥幸除去对方,恐怕对方死前也会?留下诸多后手指向张家。
杀萧惟闻是小,惊动宫里那位是大。
也就只有顺势拉拢一条路可走了,张达烦躁地想着。
张以晴才刚刚走出没多远,却又复转回身来,蹙眉问张达道:“父亲,家中近来可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张达微微一哂。
张以晴绝对不是他的子女里最为机敏的,但却一定是最最大胆的那个。
是唯一敢正面向他问出这么一句的。
张达有时候十分忧虑唯一的女儿被自己和妹妹娇惯得太过飞扬跋扈,恶名在外,恐怕出了阁还不知要如?何栽跟头;有时候看着自己那些唯唯诺诺的儿子们,又忍不住去想,若是他们中但凡哪个,也能多一些张以晴身上的“莽气”,倒也不必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始终对那一摊子事?都撂不开手。
“父亲年纪到了,已生乞骸骨之意,”张达也不藏着捏着,这事?他觉得还是要提前提醒张以晴些比较好,“宫中还有你姑母在,倒也不会?苛着你什?么,但……更多的,就要你自己掂量了。”
张以晴浑身一震,彻底被惊住了。
“父亲尚且还老当益壮,怎么这么突然就想……”张以晴乍闻此讯,登时有些六神无主。
张达摇了摇头,没有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张以晴道:“快进宫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张以晴深思?不属地入了宫。
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直接去慈宁宫,而是先上了承乾宫去拜见那位毓昭仪。
张以晴被引进去的时候,承乾宫内正一片其乐融融,毓昭仪、萧夫人、卫嫔、云更衣、乃至于那位才不到两岁的皇嗣裴舸,都聚在花厅里闲谈着说小话。
以张以晴一贯的性子,她可是见了皇帝都能直接喊表哥的人这群人里除了毓昭仪这个代掌凤印的后宫新主人,与萧夫人那有实打实的二品诰命在身、且极有可能还要是自己未来婆母的这两位,剩下的,她是真没兴趣去行礼问安。
但今日乍闻父亲所言,张以晴心神不定,犹豫片刻,还是又依次向卫嫔和皇嗣也问了好。
裴舸再见张以晴,眼角不易察觉地细微抽搐了一下。
“张姑娘没有与张夫人一起么?”卫斐有些惊讶地询问。
张以晴犹豫了一下,只低低道:“三嫂临盆,母亲在家中照料,脱不开身来,遂只遣了臣女代为入宫向太后娘娘请罪。”
——其实不过是因为承恩侯夫人本人一意想促成张以晴入宫、十分难以理解丈夫与小姑子的眼光,太后则嫌弃承恩侯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她入宫来再碍了事?,干脆就只叫了张以晴过来。
本来两家要结姻亲之好,张以晴这边有太后作为她的姑姑代表娘家人出面就足够了,最多再叫萧夫人提前相看相看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倒是承恩侯夫人本人来与不来,却不定有那么必要。
见人齐了,卫斐便领着人往慈宁宫去,怀薇姑姑亲来迎了她们一行?进门,太后坐在殿内主位上,李琬正立于她边上俯身贴耳地说着什?么。
见众人进来,太后的目光也随之沉沉地先落到了卫斐身上。
两边互相见礼契阔罢,太后很快便先后找了几个由头将除过萧夫人之外的所有人分批给支了出去。
卫斐与张以晴是最后被撵出去的两个,太后着卫斐带张以晴逛逛御花园,卫斐一步三回头地去瞧萧夫人,聂清嘉对她微微颔首,示意无妨,卫斐便只有心不在焉地先带着张以晴出去了。
霜降之后,御花园也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且张以晴说不得比卫斐都对这地儿还要熟悉许多,哪里至于还要叫卫斐“带着”她……两个人默默走着,谁也没有心情多看边上几眼。
“到底还是毓昭仪厉害,”走了很长一段,宫人们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终究还是张以晴沉不住气些,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的僵持,“六月见时,还不过只是毓贵人、表哥的新宠……而今位列九嫔之首,还代掌凤印、主持宫务。”
卫斐淡淡地笑了笑,只道:“张姑娘谬赞了,也都是为了更好地服侍陛下。”
“谬赞?也许吧,”张以晴平静地审视着卫斐的美色,客观地评价道,“女人能长到毓昭仪这份上,也无怪乎二表哥那样不近女色的铁树,瞧了也心动开花。”
“其实也不得不佩服一句,还是毓昭仪命好,能有一枝独秀的时候。要是再早两年入了宫,遇到大表哥在的时候,有表嫂在,鹿死谁手,且还不一定呢。”
卫斐听得笑了笑,仍还很好脾气地附和道:“懿安皇后国色天香,岂是本宫等庸脂俗粉可以攀得?不过到底本宫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有些话,张姑娘还是慎言吧。”
张以晴默了默,冷不丁笑了出来。
“毓昭仪如?此的‘好脾气’,”表面温和的绵里藏针不是张以晴的风格,她没忍两个回合就有些忍不下去了,轻嘲道,“是不是在您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蠢钝如?猪、不堪得正眼看上一眼?”
卫斐微微顿足,站定,回过身来,纳罕问道:“张姑娘何出此言?”
——面上虽是惊讶,那双眼睛却是极静,冷静得似乎一切魑魅魍魉、鬼蜮伎俩都将会?在那一汪澄净冷水前被反衬出最丑陋的不堪。
“姑母过寿那日,在偏殿里,你是故意的吧,”张以晴也同样沉静下脸色,学着卫斐云淡风轻的模样,平静地反问她,“你早知道萧大人和重元驹在外面,不好婉拒,却故意放任我如?此言行?出丑。”
卫斐不由笑了。
“张姑娘何出此言,”卫斐淡笑着道,“你我是一同进得殿,您都没瞧见的人,本宫如?何瞧得见?”
张以晴仔仔细细地审视了卫斐面色半晌,然后摇了摇头,平静承认道:“算了,姑母尚且都拿毓昭仪没有半点法子,我又何等何能,能瞧出您的什?么不对……当然,也更拿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来。只是,毓昭仪应当知道,人可以聪明,但也不能太聪明了。”
“聪明得真叫周围人都尽皆畏惧警惕,岂不看浩瀚史册,有几个成事?的,是仅仅靠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
卫斐含笑回道:“张姑娘可是又要与本宫作个‘交换’?”
虽然卫斐这一句语调平平,面上笑容和缓、也没有分毫嘲讽之意,但张以晴仍是被狠狠地刺到了,脸上飞快地浮起一抹潮红,胸膛起伏不停,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死死掐着指尖提醒冷静下来,面无表情道:“毓昭仪可曾听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卫斐笑了笑,非常诚恳地回道:“倘若张姑娘提的要求不太为难,本宫也是非常乐于与您结个善缘的……只是,容本宫冒昧一问,张姑娘出身侯府、又是太后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何必就偏偏非要对着一介破落门户念念不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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