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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屋里给陈曼灵整理行李、父亲在屋外忙前忙后替她把行李搬上出租车。
陈曼灵坐在祖母床边, 鼻子里嗅到了一股专属于老人的、带病的霉味。
她脸上挂着微笑,心里极不耐烦。
这个窄小的房间,十来米却住了一家四口人。窗外横斜密密而呈网状的竹竿, 晾晒满衣服。随风舞动的大片衣服将阳光拦在了小巷外。
水滴顺着衣服啪嗒啪嗒落下来,阴暗、潮湿、狭窄。
而只要离开这里, 就是蔚蓝的天、南国的海风, 沿街的椰子树;就是洁净明亮、富庶繁华的东方之珠。
从东方之珠起飞,她将飞过漫漫大洋,朝着遥远的自由国度而去, 超脱了这永远湿哒哒、粘糊糊,仿佛大厦底下不可见人青苔的陋室。
祖母说:“哦、哦......伦敦......伦敦不是家......你记得早点回家......中国才是家......”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用那口可笑的港岛土话说着什么。
但陈曼灵神思已飞,她的精神仿佛已经随风飞越大洋, 飞去了大本钟、白金汉宫、泰晤士河, 完全看不到了眼前这狭小的鸽子笼屋,看不到了眼前病榻上瘦小的老人。甚至,她都没听懂老人其中几句浓重口音的土语。
老人极费力地捏了捏她的手:“灵灵......”
陈曼灵手上被重重一捏, 这才回过神,脱口而出竟然是英语的一句自我介绍——她已经幻想到自己在海关了。
然而对上的依旧是黯淡的室内,满是皱纹的东方老妇。
“哦、哦,抱歉, 嫲嫲, 你刚刚说了什么?”
祖母静静望着已经魂飞天外的孙女。
她的身还踩在生养她的故土, 心与魂早已对异国全然拜服。
据说已经有点老年痴呆的祖母, 这一眼里却极雪亮, 终于叹息:“......没什么。只是,灵灵。你始终要记得,你是中国人, 家在哪里。”
这时,屋外传来了父母的喊声:“灵灵,快走,要耽误飞机了!”
陈曼灵便连一句敷衍也来不及,拉起行李箱匆匆出门。
屋外天光大亮,迎来的是母亲满面甜蜜的笑,父亲挺直的背脊。
懦弱的陈达松,暴躁的萧金巧,几乎不敢置信自己能生出这样一个女儿。他们从小围着她,像围着一尊心目中的神像,絮絮叨叨近乎讨好的关心,像在神前祈求的信徒。
尽管——尽管他们不过是卖馅饼的小贩。
但每当他们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就直起腰,在所有家长的羡慕里昂起头。
捏着她的成绩单,他们尽管厌倦日日复日日的风吹雨打,仍有了无限的动力推着馅饼车出去。
自从得知陈曼灵可以出去留学,不管读的是什么专业,以他们的见识,便高兴非常。
他们爱她,像爱自己人生即将灿烂的后半截。
他们殷切等着她在英国站稳脚跟,然后定居英国,再把他们俩接过去。
年迈的陈翠兰咳嗽着叫孙女:“灵灵......嫲嫲有东西给你......”
但一家人像喝醉了酒,熏陶陶地沉浸再各自的幻想早已走远。
三个人,没有一个人回头。
白天的港岛街头,“热闹”非凡。
老人起身下床十分费力,扶着门,看到昔日繁华的街道一片狼藉。
一身黑衣,带着面罩的年轻人举着星条旗、米字旗,背着曲棍、弹弓、拿着雨伞等“装备”,全副武装在街上耀武扬威。
马路被路障切割成了一块又一块,两边的店铺玻璃被打破,被洗劫一空。
这些年轻人里年纪最小的,不过十来岁出头,还是青少年。
而密密麻麻的黑衣人身后,则若隐若现地有几个白人,似在指挥。
陈曼灵与那些黑衣人擦肩而过。
黑衣人里有她的大学同学,拉下口罩,笑着招呼她:“曼灵,你怎么不参加啊?”
另一个就笑嘻嘻道:“那还用说嘛?曼灵要去英国留学了啊。”
其他陌生黑衣人闻言发出惊叹,十分羡慕,竟然为曼灵让开了一条路。
陈曼灵朝他们挥挥手:“你们加油!”
她觉得他们很酷,正在为全香港抗争着,只是她忙着学业,不能参加他们,很遗憾。
陈曼灵欣赏着这群“很酷”的同龄人在街头点燃的商店,看到他们扯下那面叫她不喜的五星红旗,嘻嘻哈哈地点燃后丢在地上。
满大街的路人目不斜视地而过。
父母也视若无睹地叫她:“曼灵,别聊了,到了地方再用手机和同学联系,先上车!”
彭,黑衣人们将建筑的大门砸开,□□浓烟滚滚。
浓烟、火焰、浓重的大片人形黑影、尖叫。
陈曼灵却仿佛听到“上帝保佑女王”的异国仙音伴奏。
她带着对自己前途志得意满的微笑,走过了那面飘零在烈火熊熊中的五星红旗,走向机场,走向她畅想多年的自由世界。
再不回头。
老人站在门边,怔怔地看着火中的五星红旗,看着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看着远去的陈曼灵。
站在一边的资深者们进不到场景里,无法阻止黑衣人,看到陈翠兰脸上的神色,一霎时心里极压抑。
他们看到过陈翠兰的青年时代。
几十年前,她也曾和陈曼灵一样年轻。
那时,港岛尚被英国人控制,她们的心里一刻却也不曾忘怀故国,她们的心,依然是中国心。
现在,陈曼灵和黑衣人,是名义上的中国人,他们的心却还是中国心吗?
一位英国资深者见此,才觉方才看到镇海王之死的恶气出来一口,嘀咕:“活该,当年你们中国人用同样的手段让年轻人为了赤色上街,现在我们只是原样奉还,让他们为民主自由出动。”
即使是一同执行任务的同伴,中国资深者也朝他们怒目而视。
王勇、陶术还没出声,九娘却开口了。
九娘的声音很淡也很冷:“是啊。‘原样奉还’。自古以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英国人就是见到了当年的意识形态有多厉害,所以照猫画虎,杀人诛心,把青年变成这样后再度送上街,这一次,以‘原样奉还’去诛中国的心。”
“自六七以后,九七以来,撤出大部分在港机构,彻底放手不管,放弃意识形态的恶果,就是意识形态阵地彻底崩溃。被人以当年自己的手段反过来对付。”
“可是,你们有什么可得意的?”九娘说:“翠兰他们当年为的是苦难的孩子们。那些苦难,是你们制造的。这些黑衣的混球上街,嘴里自称的苦难,不也是你们制造的吗?”
陶术闻言低低一叹,向有些没明白的其他中国资深者解释道:
“港岛如今贫富差距极为悬殊,房价极高,无数人无家可归,或者几代住在鸽子笼。是真正的贫者无立锥之地。但这样的场面,是英国人为制造的。在回归前夕,他们操纵以李富豪为首的房地产商大肆在回归前购买港岛土地,人为制造地荒,制造贫富矛盾。同时,英美‘精心打造’的司法、文教等体系,因为‘维持不变’,而在回归后能继续为虎作伥,帮助这些房地产商维持、推高房价,打击特区政府开垦荒地降房价的努力。”
“可以说,现如今港人的苦难,十有六七,都是港英故意留下的坑,以便其后‘师出有名’。然后,他们又借港岛被他们人为制造出来的‘矛盾’,去挑拨被他们洗脑近五十年的港岛青年上街闹事。”
英国人听呆了,中国资深者则只觉遍地生寒:
好一个自导自演!让中国以为接回了游子,但实际上接回来的却是一个处处埋雷,心不在中国的□□坑!
九娘静静听着陶术解释,目光却停留在陈翠兰身上。
黑衣人将这里破坏得差不多了,见没人来阻止,拍够照片,嘻嘻哈哈地走了,留下了一地狼藉。
老人生着病,行动艰难,提着水壶走出来时,那面被丢在紫荆花树坛外的五星红旗已经烧了大半。
一滴眼泪落在了残烬上。
一双颤抖的手将它捡起,小心地熨帖,叠起,装进了一封包裹。
红旗残烬上压了一张泛黄的字纸,一看已有经年。
几日之后,一封包裹从港岛飞往英伦。
资深者在内核层里的视角开始随着包裹移动。
陈曼灵收到包裹时,正在化妆,打算去和自己火速新交的白人新朋友约会。她展开包裹之后,看到那焦黑边缘的红色残旗,愣了愣:“这是什么?”
又捡那张纸看了一眼:“‘无聊,什么老古董。”
随手将这张纸夹进了自己书柜的一本书当中,转身走了。
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本是个世界民间传说集,她夹进去的那一页,恰恰是中国神话部分的一个故事,写着《柳毅传》。
而被夹进去的那页字纸,上面却用娟秀的笔记,抄录着——《七子之歌》。
大门砰地被关上。
陈曼灵的声音还从门后传来,她似乎在同男友说话:“我是哪里人?中国人?不不不,我是香港人。”
而这时,被遗留在书柜里的书开始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不,不是那本书在发金光,是那张纸放出金光,从而染透了整本书。
资深者们便都明白,他们此前的猜测没有错:
这个文本的核心文本,就是这本书——不,是这本书里夹着的那张纸——陈翠兰年轻时候,满怀眷恋,一笔一字抄下的《七子之歌》。
随着金光泛起,水波声开始回荡在房间,也回荡在资深者们身旁。
金光逐渐弥散在整个房间,也将那面边缘焦黑的红旗残烬照了进去。
和着水波声,一个虚幻的身影从红旗残烬上站起,逐渐成型,她舒展开身躯,似乎一别人间几十年那样打量四周。
随即,她朝着泛着金光的书走去,走进了金光最浓处。
这个身影,与九娘一模一样。
下一刻,虚幻身影隐没在书中时,文本金光大作,能量爆炸,耀眼的光刺到众人都忍不住闭眼。
耳畔的水波声也放大了,似有波浪滔滔。
等金光平静下来的时候,资深者的眼睛逐渐适应,却大吃一惊:“这是哪里?”
方才的港岛场景、陈曼灵在英国的房间场景,都已消失不见。
一行人悬空站在半空,头顶天空阳光,脚下竟然就是一片蔚蓝而横无际涯的大海!“你们看!”一个资深者看着脚下的大海,越看越不对劲,竟然惊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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