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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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素人犹记得，第一次又惊又怕踏入这纤尘不染的华宫时，那个面容冷峻的尊贵男人高高在上，漠然的批着奏折，连一片眼神都不曾给予。而经历灭顶之灾，不过七八岁稚龄的自己，战战兢兢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反绑，额头贴地，屈辱又卑微的咬着嘴，浑身发冷等待那位手握生死大权的帝子，落下命运的审判。

她是异域人，来自洪荒国的最南端——那座绿意葱茏、民风质朴、历经千年与自然万物共呼吸同生长的“万兽之国”，丽国。华皇华黎镜一统天下后，战败的丽国成为洪荒国的一个诸侯国，改名为『丽都』。经历翻云的历史变故后，虽不得不屈服于皇帝的眼色，但故土犹在，一家独大，丽国皇室风采依旧，皇子皇孙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一如既往延续着高贵无可撼动的主权。

原以为幸福的持续是没有期限的。

后来，作为丽国最强的魂力拥有者，她失去了一切，却又在绝望吞噬前苟活。最终，她作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活了下来。

“赐公主位，序第五，押下去好生管教。”

那个男人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龙椅，至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丽素人在远离皇宫很远的东宫悄无声息的生活着，一年又一年，时间缓慢的抚平那些源源不断留着鲜血的创伤，她慢慢接受事实，不再失眠，不再反抗，丽素人知道自己已经长大——逐渐摆脱恐惧的情绪，变得对现状麻木温顺。

这些年，从宫女的只言片语间，她断断续续了解到一些奇闻：

「那个男人的后宫只有一位女人。」

是他唯一深爱的对象，也是至尊无上的皇后。他毫不犹豫的邀请那个女人平分他的天下，并无时无刻不维护着她。

「那个男人是出了名的“痴情”。」

他的爱狂热而深沉，霸道且专横。传闻里，皇后容貌倾城，却终日面戴白纱，因为他无法忍受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窥视皇后的容颜。这是……何等可怕的占有欲。

「那个男人没有安全感。」

奇兵幕府是他亲自操练的暗线组织，那些铁血死士执行着高危任务，神秘莫测，伴君左右，一兵一卒都是由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代价虽大，但他仍毫不犹豫在皇后周边布下50人，以求全力以赴确保她的安全。

「那个男人砸了先帝的灵堂。」

皇后难产，命在旦夕，他近乎疯狂的传太医，请神医，在诸位名医也束手无策下，他大逆不道，砸毁先祖的祭祀坛，取了先帝‘白凤帝君’涅槃时遗留的内丹，亲手喂皇后服下。

「那个男人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无法继承皇位。他却推辞了皇家祭司祭巫神的举荐，把自己关在书房亲自取名，最终，他决定唤那孩子作『兴宁』。传闻兴宁公主出生时，他喜不自禁，整宿握着皇后的手……

“兴宁”。

真是个好名字啊，她想，那个男人，一定是出于特别的疼爱，才会给女孩儿取这样温柔美好的名字吧。

和几乎同期被纳入宫中‘当’公主的三公主商月屡屡抛头露面不同，五公主丽素人显得寡淡安分得多。她就像一只鸵鸟，把自己藏在深宫巨冰的羽翼之下，愚钝小心，只求自保。她不喜欢出席社交聚会，只喜欢一个人在花园与小动物自言自语，平时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存在感稀薄，在下人嘴里是“性格孤僻的公主”。

在她十岁那年，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后发病突然离世。那个男人，失去了他的一生挚爱。

丽素人清晰的记得，那是个窒息的深秋，都城秦川罕见的连绵不断下了一个多月暴雨。每天推开窗，都是湿漉漉冰冷冷扑面而来的水汽，雨水几乎在地面汇成小溪，皇宫四处静悄悄的，气氛压抑而诡异，每个人都自命难保，谨言慎行，唯恐一句不妥，触怒圣上。

大气都不敢出的皇宫，顷刻间化为一座幽幽“鬼城”。

雨停之后，丽素人明显感觉到那个男人变了。

他将原本捧在手心上呵护的独女华兴宁打入冷宫，调至格外偏僻的小小角落，再不问其死活。从那之后，就像再无这个女儿一样，他埋头于治理国事，对皇后的事三缄其口，对独女的事不闻不问，整座宫里干活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学着他的态度，不再给那位原本的“天之骄女”一分好脸色。

也许是动了隐恻之心，不然，丽素人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那时，会突然走进那座黯淡的小小玄凪殿。

她似乎来的正是时候，便顺势救下了高烧不退，无力请太医的落魄小公主。

因此事为契机，六公主华兴宁，成为她来到人情冷漠的洪荒皇宫后第一个朋友。

小女孩很讨人喜欢，性格丝毫不扭捏，举手投足都是爽快。也许是不公平的待遇磨练了她的心智，小小年纪就很独立，和唯一的宫女小满姐妹相称，即使不被任何人在乎，也丝毫不松懈的努力生存着。六公主乐观倔强又不服输的性子，让丽素人恍惚间看到了自己原来的影子。

随着两人友谊的加深，丽素人开始思考自己能为珍贵的朋友做些什么。她心疼华兴宁小小年纪就被迫背负的一切，并对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愈加不满和气愤，随着她对华兴宁的爱护日久弥深，某天，数年从不曾提出任何要求的五公主丽素人，破天荒提出要求见圣上。

十四岁的丽素人，再一次站在了龙椅之下。久经时日，再次见面的两人也与以前大不同，少女不再像屈服的俘虏那样弱小卑微，她沉稳的笔挺的站在那儿，显得端庄秀丽。高阶之上，头戴金冠的男人甚至露出了一丝客气的微笑，“五公主特意前来，所谓何事？”

丽素人一出殿门就哭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男人无可挑剔的微笑之上，那对狭长黑沉的双眸，就像频死之人的眼珠。

黑洞洞的，暗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甚至她都不确定他是否还活着——明明眼神望着她，语气故作悦耳，但目光穿透她，不知飘到何处。

她像一个什么重量也没有的人，男人的心无视她，拒绝她，按着最索然无味的程序转动他的身体，麻木的做着他的九尊之帝。

这场对峙毫无生气，毫无灵魂，毫无意义。

之后，丽素人又请求会面，

陆续见到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在逢场作戏。她看穿了他，一言不发退下，继续耐心的等待下一次时机。

丽素人没想到自己会撞见他哭。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她在皇室书院读书晚了，匆匆忙忙赶小路回宫。夜色浓郁，她未带灯笼，见前头有光亮，便高兴的朝前奔去，不巧误入皇后生前修建的夜明珠玉冠宫——从流光溢彩的宫殿内，依稀传来隐忍的哭泣声。

她疑惑不解，小心翼翼趴在宫门口一看，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披头散发，双膝跪地，低下头一动不动，撑地的手掌微微颤抖，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凭背影，认出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后，丽素人惊讶得小小发出了声，男人猛地转过头，丽素人清楚的目睹到，从那双失魂落魄的漂亮眼眸里，啪嗒啪嗒，滚落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丽素人还以为自己要被杀掉灭口，但奇怪的是，那个男人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一言不发从地上站起，两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眸光冰冷，挥挥袖迈开长腿，径直从呆若木鸡的她身边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