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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年离开,于太太走进他的房里,把行礼大略清点了一遍,交由下人去归置。因见他那衣箱里有内衣外衣,怀表,自来水笔,还有零散的钞票信笺,不便假手于人的,便坐下来,把衣裳上的褶皱一条条捋过,理顺了,叠成几摞交给何妈,依次交待她,“这是羊绒呢,这是哔叽,熨的时候小心些。”
令年弯腰,自一只箱子里拎出本厚厚的相册,走来说:“这里面好些二哥的相片。”
于太太忙放下衣裳,接过相簿,和令年慢慢地翻看。慎年在国外时,常和家里通信,讲述所见所闻,因此她们每看到一张照片,都能和某年某月某封信里的内容一一对应。
“这一张是在旧金山皇家大饭店拍的,”令年一眼就在数十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中认出慎年,“是去打棒球赛的,你看,都穿着球服呢。还有这张,在船上,是宾大和哈佛赛艇,二哥说那次他们还拿了冠军……”
“哟,”何妈也凑过来看,吃惊地打断了令年,“这些人怎么都不穿衣服,还有二少爷……当许多人的面光着膀子,二少爷还咧着嘴笑呢,也不嫌丑?”她年过四旬的老姑娘,还觉得害臊,阿玉早红着脸跑开了。
“这张是在驻美领馆的宴会上,妈,你看,好些是咱们中国人。”
于太太留了心,移过来看了半晌,慎年身边是穿大清国朝服的驻美公使,“这是你们四舅吧?也有十来年没见他了,比以前老了。”她对令年解释:“去年你四舅得知你父亲去了,本想亲自回国吊丧,谁知朝廷发来上谕,要他务必在美国斡旋遣返华工的事,最后没能回来,他还特地打了电报,送了丧仪。”
令年点头。她自记事,就没再和四舅有过来往,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于太太便把这张很快翻过去了,后面也都是和同学的合影,密密匝匝的人头,有男有女,面容都很模糊,何妈一面说丑,又好奇要看,说:“这些人都穿着校服,我眼都瞧花了,哪一个是二少爷呢?”
令年指给她瞧,何妈定睛看了半晌,摇头道:“也不像。”
令年很笃定道:“就是他。二哥拍照的时候,都是扬着下巴,背了双手,肩膀笔直。”
于太太回忆了一会,笑道:“令年说的不错,这还是以前在家教他的,拍照时切勿东倒西歪,要站得直直的,才显得有精神。”再看下一张,是刚到美国时拍的单人相。这张照片拍好,慎年洗了一张寄回国,于太太叫人装了相框,就摆在她房里。虽然常常看见,于太太仍不禁用指尖在相片上抚摸了片刻,微笑道:“那时候大概还不习惯,你看,这眉头皱得老紧的。”
“二少爷是想家了。”慎年是从上海家里走的,阿玉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咱们全家人把他送到码头,进闸前,小姐没忍住哭了,太太也哭了,二少爷还笑嘻嘻地哄太太。小姐,二少爷当时还背着你在江边走了几圈,引得好些人看,你记不记得了?”
令年记忆犹新,有些赧然地点头。于太太叹道:“那笑也是强装出来的,才刚二十岁,就走了那么远的路……总算回来了。”
令年怕勾起于太太伤心,翻得快了一些,后面几张,却是于家人的照片。有些是临行前给他带走的,也有些是后来特地拍了寄过去的,都整整齐齐码在相簿里,下头还标注了时间。于太太看到最后,诧异地笑道:“怎么这张是被他偷偷拿走了?我还当是丢了。”
“是呀,”何妈也笑了,“太太以前最喜欢这张照片了,没事就要拿出来看看。后来没了,还好一阵伤心。”
于太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拈起来。照片里是儿时的慎年,穿了小小的乌缎马甲,靛青长衫,艰难展开双臂,把一个女婴抱坐在交椅上,他自己则有些别扭地撅起稚嫩嘴唇,亲在女婴的额头上。
于太太指着被包裹在重重叠叠的蕾丝中、只露出小脑袋的女婴,含笑对令年道:“那是慎年过生日,你才几个月大,洋人摄影师不住地教慎年‘亲一亲妹妹’,慎年只是不肯,后来被你哭得没办法,就勉强亲了一口,恰巧你就不哭了,真是奇怪。”
何妈道,“太太你看,小姐好像懂事似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二少爷呢。这小洋服穿着,头发软软的,脸颊鼓鼓的,多好看呀。二少爷也是,板着白白的小脸,扬着黑黑的眉毛,真神气。穿的也气派。”
于太太对这张旧照片简直是爱不释手。“是呀,前头慎年还嫌弃妹妹,拍完照后,却总跑过来要摸一摸妹妹的小手小脚。令年小时候常穿洋服,他喜欢得不得了,说她像洋囡囡,晚上还哭闹几回,要抱着洋囡囡睡觉。”
何妈忍着笑,“二少爷疼小姐,刚才还叫她洋囡囡呢,小姐都十八岁的人了。”
“他也就是在家里逗一逗小妹。”于太太不以为然,把这张照片给何妈,“再去洗一张给我收好,慎年喜欢,这一张就给他留着吧。”放下相簿,把零散的信收起来,因为是私人书信,于太太倒也没多看,和慎年的书摞起来,交给令年,“去摆在书架上。”
另有厚厚一摞家书,用皮筋绑了,何妈打开抽屉放进去,对于太太道:“咱们寄的这些信也收的好好的,在家时真看不出来,二少爷是这么仔细的人。”
于太太道:“他这孩子,有事都藏在心里。”做母亲的人,并不希望儿女是这样的性子。于太太说着,忧心忡忡地叹口气。
令年在书架上摆书,忽然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落,她拾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位穿连身长裙的外国小姐,乌发微卷,正用一双很秀丽的眼眸凝望着镜头。
大约是顾忌国内还有亲事,慎年在信里从来没提过自己在国外有要好的女朋友。
令年盯着照片看了片刻,身后于太太“呀”一声,催促何妈道:“什么时辰了?早饭的点都过了,叫人去送点吃的给康年。他最近也瘦多了。”
令年飞快地把照片藏在袄子里,转过身来笑道:“我也没吃呢,何妈,我也想吃黄鱼面。”
慎年还在耐心地等着康年,目光盘桓时,偶尔扫过康年愁眉紧锁的一张脸。
康年人前是个笑面虎,一踏进书房,立即脸拉下来,见慎年进来,只是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去对面沙发上坐,自己电话接个不停,又有秘书拿着条子进进出出,这一大早,书房里比衙门还热闹。
“你,”康年对着慎年的方向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电话又“铃铃”大响。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砰”地一声挂了。
他摇摇头,要继续讲,外头何妈的声音传进来,“大少爷,先吃早饭吧。”
“没工夫吃,你拿走。”康年打发了何妈,起身去关了门,叫外头的人不要来打扰,然后才把自己重重地扔进书案后的交椅里。用茶水润了润嗓子,他抱怨道:“真是焦头烂额。”慎年道:“整天听妈说你衙门里事情多,今天我是大开眼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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