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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历1037年秋之月18日-中城卡萨兰上界-宰相府。

富丽堂皇的建筑占据了整个豪宅区十分之一的面积,用奢华也不足以形容它的排场。半年前,上任宰相谢尔达还在世的时候,这座宅邸也不过现在的一半大。而现任宰相逢迎拍马的功夫更上一层楼,得宠的程度就跟着攀升。每天上门巴结的人多到把门槛踩烂,财政部也不遗余力地拨款“修葺”宰相府。结果,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然而,外人都不知道,看似极尽华丽之能事的宰相府深处有一方不受污染的净地,茵绿的草坪没有铺设任何路面,自然地延伸到远方的小树林。云雀在枝头欢唱,将清脆的音符洒落在树下的圆桌上。晨光斜斜穿过树缝,为中央的果篮烙下班驳的痕迹。混合着青草、树叶和露水的果香弥漫开去,说不出的幽雅怡人。可是细看,摆放着新鲜瓜果的竹篮里有一团不协调的黑影,随着云雀的叫声微微变幻着浓淡。

“迪尔!”

一声怒吼陡然划破天际,吓得林子里的鸟儿四散飞去,黑影也颤动了一下,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干什么呀,依音?”

“你还敢问!”一个管事打扮的少女急匆匆走来,虽然横眉怒目仍可看出原本的娇美动人,“你做了什么,你这个混帐妖精!”

“我是黯妖精,不是混帐妖精。”

黑影里的人坐起来,不,他只是样子像人,个头还不及**的巴掌大。暗蓝色的长发因为不雅的睡姿乱七八糟,充满妖精独特的和谐美的小脸挂着惺忪的表情。他用一种看无机物的眼神,看着走近的女管事。

砰!依音两手重重拍在桌上,果篮弹跳了一下,猝不及防的迪尔被抛了出去,骨碌碌打了几个滚,头朝下趴在桌子边缘。

“你干什么呀!”同样的问话,这次黯妖精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怒意。

“你才干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不许再让我和罗姆席德做噩梦,你还……”原本气势十足的大吼,到了后面变成恐惧的喃语。依音捧着铁青的脸,冷汗涔涔而下。她好不容易忘记的悲惨往事啊!就因为这家伙一一重现,害得她夜夜碾转呻吟,睡不安生。

“因为这里只有你和他的梦比较特别。”听完她的控诉,迪尔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掏掏耳朵,“不过我也开始无聊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敢情你还不满意?”依音的脸色由青转黑,眼里窜起熊熊怒焰。

“是啊,你尽是做密探时怎么被教练操,他尽是当佣兵时怎么被同僚欺负。不愧是恋人,做的梦也这么像。”

“不是你让我们做的!”

“错。我只是勾起人心深处的回忆,让你正视最不堪的自己。”迪尔摇摇食指,“这是我们黯妖精给人类的礼物,偏你们不领情。”依音瞪着他,一字一字迸齿而发:“礼-物?”

“也有点玩笑的性质。”察觉她即将暴走,迪尔拍打翅膀飞起来,绽开恶作剧的笑容,“没办法,我们是本性不好的黯妖精,和专给人类美梦做的白妖精不同。”

“大人是要你和我一起保护罗姆席德,不是给我们罪受!”

“那个元帅暂时不会派刺客,我总得找点乐子。”

依音一怔:“怎么说?”迪尔鄙视地瞅着她:“你傻啊!上次那些人,已经是暗杀的最大人数了,被我一网打尽,她当然要斟酌斟酌,改用别的法子。不然,只是让部下白白送死。”

“用什么法子?”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想吧。”只当没听见依音的大叫,迪尔悠悠飞上蓝天。

不同于任务至上的密探,黯妖精是崇尚自由的一族,这次也是因为伊维尔伦城主以拜托朋友的语气要求帮忙,他才来的,因此对依音的种种指责,全不当回事。

盘腿浮在高空,迪尔思考该上哪儿打发时间。

这附近住的不是贵族就是富商,个个声色犬马、穷奢极欲。钻进梦里,看到的都是坐在钱堆上数钱,搂着美女逞欲,站在高处撒泼的景象,让他腻味透了。唯一两个例外也在他数次光顾后,失去了新鲜感。

“啊——”

越想越讨厌,迪尔忍不住放声大喊,“罗兰,我好无聊,好无聊啊!”

无聊的话,去找有聊的人——仿佛听见金发青年带笑的清冽嗓音,黯妖精精神一振,选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

******

远远的,一栋比宰相府还金碧辉煌的建筑跃入视野。大门到主屋间的空地上,一群人正争执着,守卫们呈半包围的阵势拦住一个披着猩红色斗篷的青年。迪尔眼睛一亮,自言自语:“不愧是罗兰最大的敌人的房子,这么快就有好玩的事情发生。”

“老妖婆,滚出来!老妖婆!”

一脚将离得最近的守卫踢了个筋斗,卡萨兰城主用方圆十里都听得见的音量喊道,“再不滚出来,我拆了你这栋黄金屋!”

“殿下,殿下,稍安勿躁。”另一名守卫慌忙安抚,“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诺因朝他面门就是一拳。

“臭小子,你吵什么吵。”

随着不悦的话语施施然出现的正是身着军装的拉克西丝,一头乌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编成发辫,而是卷卷的披在背上,“谁让你滚回来的?”

置若罔闻,诺因厉声质问:“莉莉安娜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哦呵呵呵!擅闯我的家宅,还敢对我大小声,看来你皮在痒了。”同样当作没听见,拉克西丝一手遮唇,嚣张地狂笑。在场的其他人都露出无力的神情:什么时候,元帅府成了“家宅”了?还有,这对姑侄真是好像啊……

“我问你莉莉安娜在哪里!”

“想知道,先把普露交出来!”

“普露是什么东西?”诺因是真的不知道,一脸困惑。拉克西丝险恶地眯起眼,缓缓道:“就是你从莉亚那儿抓走的侍女,我的部下!”

“……那个女人啊。”终于想起“普露”是谁,诺因也狠狠眯起眼,“正好!我正想跟你说,今后不准再派任何人服侍我妹妹!我已经为她找到合适的人选!”

“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太婆?”拉克西丝嗤鼻,下一秒转为愤怒的咆哮,“你把你妹妹当囚犯吗!?”

“啰嗦!我们兄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哼哼,我偏要插手,你能拿我怎么样?”嫣红的双唇弯起霸道的弧度,拉克西丝左手一挥,“来人,拿下他!可以用武器!”

训练有素的守卫立刻包围上来,并不因对方是尊贵的王储而手下留情。动作整齐划一,出手迅捷狠辣。诺因秀眉一挑,不是很轻松地闪过第一轮进攻。

“姑姑……”从拉克西丝站脚的右手边,响起小小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放心,他们伤不了他。”原本只是想给侄子一个下马威的拉克西丝,在看到诺因接下来的动作,深深蹙起线条优雅的眉毛。

黑发青年拔出魔封剑,一个横扫就削断守卫们用精钢锻冶的战戟。他不擅长肉搏,无法赤手空拳地制伏十来个手持兵刃的人,而且对方先亮出武器,他自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这样就拔出剑来,太毛糙了。”拉克西丝打定主意的同时解下腰间的元帅杖,喝道,“退开!”

命令被彻底执行,守卫齐唰唰让出条通道。诺因正打得兴起,哪容他们退缩,长剑绞住两柄没断的战戟。拉克西丝飞身扑上,元帅杖以雷霆之势砸在剑锋上,铿的一声,魔封剑险些脱手。

诺因倒退两步,强忍手腕的酸麻挡住接踵而来的攻击。虽然差点被打落配剑,他的眼中却闪现兴奋的光芒,笑道:“我还在想怎么逼你出手呢,今天一定要打败你!”

拉克西丝冷哼:“打败我?再过一百年吧!”

元帅杖长约一尺半,宽度一寸,杖头的宝石就占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长度,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打造的杖身和平衡用的杖底也镶满了碎钻,看似华丽累赘,在拉克西丝手中就变成了一把细剑,轻灵翔活,仿佛燕子般穿梭在诺因的剑势中,招招直指要害。格挡时,也发挥出应有的沉重,泰山压顶般纹丝不动,守得既稳且严。

他们二人的剑法师承一路,斗得丝丝入扣,旁观者都看得目不转睛。

“小子,有进步。”交锋了几十回合,拉克西丝攻势稍缓,嘉许一笑。诺因回以不耐烦的白眼:“你还想用那根破杖打到什么时候,快拔出剑来!”

“赞你一分,就进十分,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再次加回“臭”字,拉克西丝眼神一寒,“你要讨揍,我成全你!”

啪!杖首的宝石突然激射而出,诺因挥剑格开,与此同时,拉克西丝已抽出一柄雪亮晶莹的细剑,将中空的杖身插回腰间。

少了手杖的重量,拉克西丝的剑速快了不止十倍,如狂风骤雨的攻势让诺因喘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每一剑都蕴含强大的气劲,而非迷惑的虚招。密集的剑势交织成一张水泼不进的大网,压得诺因不住倒退。

尽管完全落了下乘,黑发青年内心却充满了昂扬感,直视对手的眸子不再是平时孩子气的挑衅,而是纯然的认真。在他眼里,拉克西丝变成了一座高山,而他的愿望,就是把这座山推倒!

感到侄子的战意,拉克西丝也激发了兴致,剑气凌厉了数分。诺因咬牙苦撑,硬是站定原处,以刺击为主的攻势一改为守势。如同山风再强劲也无法撼动高山,两座山相撞,却有可能撞倒其中的一座。

“糟糕。”

站在主屋门口的参谋长低声道。一旁的王女立刻紧张地询问:“怎么了,克鲁索?”

“阁下开始认真了,殿下会受伤。”绿发青年就事论事,“打到这份上,要手下留情也不容易。”莉莉安娜大急:“那你还不快叫他们住手!”

“勉强制止,只会出危险。阁下也是有分寸的人,马上就会收手了。”

克鲁索预料的没错,拉克西丝头脑发热了一阵,就渐渐冷静下来,抽剑后退,诺因正好采取守势,给了她方便。不料她刚退开半步,对方的长剑就随后跟上,总算她实力坚强,险险拨开刺向脑门的一剑,饶是如此,左颊也开了道血口。

“臭小子!!!”

拉克西丝大怒,理智被毁容的打击冲飞到九霄云外。杖中剑如蛟龙出渊,挟带威猛的气势,正中魔封剑的剑颚。只听得一声脆响,中心的宝石裂开无数细缝,化作齑粉四散飞扬。诺因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下这样的重手,加上关心则乱,一时愣住了。拉克西丝余势未停,拨飞魔封剑,抬起左足,狠狠踹上他的胸膛。

喀!中招处响起清脆的骨裂声,诺因倒飞了十来米,才重重摔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然爬不起来。

“哥哥!”莉莉安娜发出一声惊呼,从藏身的地方奔出来。在她之前,变**形的雷奇已奔到主子身边,伸手要扶起他。

“咳咳……”她一碰,诺因强忍的伤势就爆发出来,几口鲜血伴随激烈的呛咳喷出,显然内腑受了重创。看到他的样子,雷奇慌忙缩回手,奔到近处的莉莉安娜更是泪如雨下。

“你下手太重了。”克鲁索走回上司身侧,出言责怪。守卫们看看脸色苍白如纸的诺因,再看看拉克西丝,目光里尽是谴责。

“只是断了几根肋骨,死不了!”年轻的元帅一挺腰板,装出冷酷无情的模样。其实她心里也万分后悔,可是拉不下脸道歉,只好强充胖子。

“史列兰……”诺因注视掉在远处的配剑,挤出声音。莉莉安娜一怔:“什么?”不等诺因解释,一个机灵的守卫已经冲过去捡起长剑,珍而重之地放到他面前:“给,殿下。”

诺因连忙握住剑柄,几乎在同时,一个带着哭腔的优雅嗓音传入他脑海:《诺因!诺因!呜呜……》

(乖,我没事。)诺因松了口长气,但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看不见了,我以为……》

“什么!!!”诺因气得差点没把剑柄捏碎。余人吓了一大跳,拉克西丝第一个反应过来:“魔封怎么了?”

“他看不见了!你这疯婆子,快重做一块宝石给他!”

拉克西丝本来内疚,听到“疯婆子”三字,眉毛又竖起来。

“我重做一块?应该是你重做一块给他吧!整件事全是你惹出来的!”

“我惹出来的?我叫你交出莉莉安娜,叫错了吗?分明是你窝藏了我妹妹!还有我不过划了你一刀,你却踢断了我起码两根肋骨!又…咳咳,害史列兰……咳咳咳!”原本气势十足的大吼,最后转为气急攻心的呛咳。

“哥,你别说了。”莉莉安娜心疼地抹去兄长嘴边的血迹。

“行了行了。”拉克西丝抿紧唇瓣,泄露了一丝掩不住的疼惜,“我来想办法,你们抬他进去。”

“不用!我……”诺因还没说完,拉克西丝一记头槌让他立马闭嘴。

******

“可恶,该死的老妖婆!”

一被抬进客房,诺因就醒过来,生龙活虎地咒骂突施暗算的姑姑。虽然他中气充沛,莉莉安娜还是担心得坐立不安:“哥,你快别骂了,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

“没事啦。”诺因大咧咧地一摆手,随即皱起眉头,抚摸胸口,“……难怪还疼,原来刺进肺里了。”

“那你还不快让我看!”莉莉安娜吓得脸色发白。诺因右手使劲,喀一声把肋骨扳回原位,满意颌首,“好了。”

“哥……”

“真的好了!不信你敲!”

“不是。”莉莉安娜局促地动了动,表情略微扭曲,“你能不能让魔封收回这种力量?怪怕人的。”这也是拉克西丝命令部下把诺因抬进元帅府的原因——断了三根肋骨的人马上活蹦乱跳,是会吓死人的。

“你以为这是魔封的力量?”诺因习惯性地冷笑。莉莉安娜一怔:“不是吗?”

“你说是就是吧。”眸光一闪,诺因转过头,不让妹妹看见自己的脸,却反而被她看见空荡荡的左耳:“哥哥,你的耳环呢?”

“早掉了,天晓得掉在哪儿。”

“你怎么这么迷糊!那可是很重要的东西,万一被姑姑知道……”

“被我知道什么啊?”拉克西丝推门走进,正好听见最后一句。莉莉安娜慌忙站起,嗫嚅道:“没…没什么。”诺因可没她懂礼貌,招呼也不打,直接摆出索要的姿态:“宝石呢?”

“没有!”拉克西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粉末被风吹得一干二净,连成分也没法分析。问问魔封,它那块是什么石头?”

诺因的手一直没离开过配剑,而史列兰也听见了拉克西丝的问话,便道:《我不知道。》

(不许不知道!给我想,一定要想出来!)诺因恶狠狠地威胁,他对半身的脾气了若指掌,一个字——懒!他说不知道,通常就等于“不高兴想”。

《真的不知道!》史列兰急了,《我记得很清楚,是先有剑,再有我,所以剑是怎么造的,我完全没记忆!》

(……)诺因嘴角抽筋了两下,泄气地转向姑姑,“他说他不知道。”拉克西丝倒是不意外,根据侄子复述的只字片语,她就能大致归纳出魔封的性格,一个字——呆!

“好吧,把它给我,我给它试试别的行不行。”

“你可不许对他做什么奇怪的事。”诺因严词警告,眼神充满了怀疑的意味。

“说得我好像是会对一把剑毛手毛脚的变态!”拉克西丝一把抢过魔封,顺便奉送一拳,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诺因捂着头顶的大包,喃喃咒骂。

“姑姑还在生气呢,因为你划了她一剑。”

“神经病!那么小的伤口,还斤斤计较,而且都治好了。”

莉莉安娜沉静地望着兄长,目光中透出责备之意:“不管治没治好,你那样待她,她当然会生气。”

“我待她怎么了?”

“哥哥,姑姑毕竟是位女性!”

“难道还是男的吗?”诺因越听越莫名其妙。莉莉安娜叹了口长气。她早就发现,兄长在潜意识里将拉克西丝当作了父亲,所以才处处和她唱反调,就像一个小男孩喜欢反抗强势的父亲一样。

其实,哥哥比我还想要爸爸啊。银发少女在心下苦笑:只是委屈了姑姑。

“莉莉安娜,你为什么在这里?是老妖婆绑你来的?”

“才不是。”年轻的王女横了兄长一眼,“马上就收获祭了,总神殿忙得不可开交,我代替科孟多大人,来和姑姑协商些事情。”

“那个老年痴呆还没死啊!”诺因咋舌,他对右权机神官的印象差到极点。还在王立学院就读时,每次他和吉西安、雷瑟克一起溜进总神殿看望莉莉安娜,总是运气不好被他逮住,然后被关进小房间面壁。而且科孟多是诺因名义上的父亲,已故王弟斯蒂沃和拉克西丝的导师,光这点就让诺因看他不爽。

“哥哥!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没口德!”莉莉安娜忍不住训斥。

“因为他没本事让我付出敬意。”诺因哼了一声,盘腿坐在床上,虽然是不雅的动作,由他来做,却有种奇妙的优雅,仿佛来自山林的风情,“倒是莉莉安娜,你越来越唠叨了,这样会嫁不出去哦。”

啪!莉莉安娜举起手,往兄长脑门就是一巴掌。

“干嘛啦!”

“你对女孩子说的什么话!”

“说你嫁不出去有什么不好,可以永远陪着我!”诺因孩子气地嚷嚷。莉莉安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头叹息。见状,诺因紧张起来:“难道,你想嫁人?”

“没有。”银发少女无精打采地道。

卡萨兰城主顿时笑逐颜开,情不自禁地抱住妹妹:“我也不娶,咱们永远在一起!”听到这样真挚的话语,尽管心里难过,莉莉安娜还是舒展了眉宇,绽开由衷的笑容。浓浓的温情在两人身边流淌,良久,诺因才松开手,笑道:

“我们去外头吧,你泡壶茶给我,我好久没喝你亲手泡的茶了。”

“好。”

******

深秋十月的天气,坐在庭园里喝茶,在下界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在四季温暖如春的上界,任何时候都可以搬张椅子到外头,享受特权带来的好处。

然而,常住下界的黑发城主坐了会儿,皱眉道:“好像有点冷啊?”

“还不是因为哥哥你。”莉莉安娜扔给他一个大白眼,“上次你用魔封打坏了结界,到现在还没修好呢。”

“有这回事吗?”诺因凝神回想,半晌摇摇头,“没印象。算了,这样的天气也不错,挺凉快。”莉莉安娜笑着颌首。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的体质都不太畏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相依为命的母亲死后,两人才能熬过几个严酷的冬季。

一把茶叶直接丢进名贵的紫砂茶壶,接着是滚烫的沸水,莉莉安娜盖上盖头,用力摇了几摇,一壶色香味俱全的茶就出炉了。诺因闻着壶嘴里逸出的气味,喜道:“不愧是莉莉安娜泡的茶,好香耶!”

远处看见这一幕的园丁落下一滴汗,悄悄地走了。

银发少女为兄长的赞美绽放笑靥,兴冲冲地倒了杯给他,同时问起另两位茶客:“哥,雷瑟克和吉西安怎么没来?”

“雷瑟克在帮我训练新兵。吉西安那小子烦死了,我故意不带他来。”诺因啜了口茶,轻扬的眉梢显示他对妹妹的茶艺非常满意。

“怎么回事?”

“他怪我前些天把要塞丢给他,回来没几天又跑出去。”

“那是你不对了。”莉莉安娜嗔道。诺因叫屈:“我有付他加班费!”

“付加班费也不行。吉西安自己的工作已经忙不过来了,你还给他添乱。”

“我在帮他打基础。”诺因一手持杯,向妹妹吐露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心衷,“吉西安很有才干,做西境的统治者绰绰有余,但他被我误导了,以为称王一定要有什么‘王气’。事实上只要能力过关,气质如何根本无所谓。何况那家伙的亲和力远在我之上。所以我把工作都丢给他,让他积蓄自己的势力;因为我的不负责,大家也会同情他,今后交接起来,就很方便了。”

莉莉安娜听得眉头紧蹙,问道:“哥哥,你的意思,是要吉西安做接班人?”

“对啊。”

“那…雷瑟克呢?”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诺因的心结,他抓了抓浓密的刘海:“我本来是想让雷瑟克继承我的位子,可后来想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莉莉安娜急迫地问。

“雷瑟克会迁就吉西安,吉西安却不会迁就雷瑟克。”诺因的解释一针见血。莉莉安娜默然。

喝了口微凉的茶,卡萨兰城主露出困惑之情:“其实我不太理解野心这种东西,说是愿望嘛,好像又不太一样。”年轻的王女有些神思不属,随口一问:“哥哥有愿望吗?”

“当然!我的愿望就是把你接回来,我们三个一起生活!”

“那哥哥真的没野心呢。”莉莉安娜笑了,只是笑容多少有点无奈的意味。蓦地,她注意到兄长的语病:“三个?”

“对啊,我一个,你一个,魔封一个。”诺因掰手指头。

“雷瑟克和吉西安呢?”

“他们俩?等我把位子丢给吉西安,雷瑟克自然会在他身边辅佐他。”诺因在脑中描绘未来的情景,紫色的双眸闪闪发光,璀璨一如真正的紫水晶,“到时候,我带你们逛遍世界的每个角落,看尽各式各样的风土民情!”

莉莉安娜也不禁动容,遥想兄长构划的未来,整个人飞进了那五光十色、瑰丽变幻的景致,良久,才回过神,幽幽叹息:“可是,谈何容易……”

“是啊。”诺因收回憧憬的目光,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犀利,刚刚的波动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在那之前,我要把所有妨碍的人除去。”

“例如?”

“哼,我提都不想提那两个混蛋的名字。”诺因仰首喝干红茶,动作火气十足。莉莉安娜会意,苦笑道:“要是能和平共处就好了。”

“哈!和平共处?你去跟那两个家伙说吧!贝姆特一定会把牙笑掉;罗兰那老狐狸大概会皮笑肉不笑地答应,然后转个身把盟约撕成碎片。”

“……那哥哥你呢?”

诺因不假思索地道:“有我没他们!有他们没我!”

就是这个,就是这份矜持。莉莉安娜暗暗叹气:贝姆特城主应该也是为此才不肯低头,罗兰城主……

“莉莉安娜,帮我倒满。”诺因递出空杯,从果盆里拿起一串葡萄,剥下一粒丢进嘴里,“你怎么会代科孟多那个老年痴呆协商事情?他叫你来的?”莉莉安娜一时无法适应话题的转变,愣了一下才道:“不是,科孟多大人前段时间闹得很厉害,想重掌总神殿的大权,其他人拗不过,只好让他干事。可是科孟多大人根本处理不了,我看不过去,就……”

冷冷的笑意浮现在青年的唇角。

“如我所料,那老头果真有点用处——莉莉安娜,继续帮他,把他的权利和人脉都抢到手。”

银发少女惊讶至极,结结巴巴地道:“哥…哥哥,你是要我插手吗?”明白妹妹的言下之意,黑发青年撇了撇嘴:“我是不想你管这些事,但非常时刻,只好妥协了。”

“我很高兴!”莉莉安娜清秀的脸蛋绽放出夺目的光辉,“我一定会办好的,哥哥!”

“嗯哼。”诺因无精打采地应了声,随即板起脸,“你只许管总神殿的事,其他不许管!我会派人监督你的!”

“是,是。”莉莉安娜掩嘴轻笑。

“对了,哥哥,你去跟伯父请过安了吗?”

“我看到他那张肥脸就恶心,请什么安!”

“不行,要去请安。”莉莉安娜肃然道,“还有,见到伯父,劝劝他,把斗技场关了。”诺因嘲讽一笑:“他会听我的吗?”

“你的权势不比以往,他应该会考虑考虑。再不行,施加点压力,也许能成功。无论如何,都要关闭斗技场。我去看过,那实在……”

诺因脸色一变,为的却不是斗技场:“你去看过!?谁让你看那种东西的?”莉莉安娜从血腥的回忆中醒来,镇定地迎视他:“我自己,因为我不想一直当个温室里的公主。”

“今后不准去!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把你关起来了!”诺因拍案而起,气得大喊大叫。

“哥哥,先别管我的事。现在东境的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中,我希望你帮助他们。”见兄长真的光火了,莉莉安娜理智地避其锋芒。

“关我什么事。”

“哥哥!”

仿佛被无形的手抽掉,诺因周身的狂怒气息在下一秒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地坐回原位,用一种不是讥讽,却很接近讥讽的语调道:“莉莉安娜,你也是从下面上来的人,怎么不清楚‘百姓’这种东西。他们好逸恶劳、耽于现状,只要没被逼到绝境,就不会起来反抗。不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不会用自己的手打拼,一味期待救世主和圣人的领导,不愿担负责任。你看着好了!我现在登高一呼,他们是会蜂拥过来帮我,但日后,只要我犯一点点差错,他们就会拿今日的事指责我,抹杀我的功绩,甚至缅怀过去!因为他们还没尝到真正的苦头!所以要让他们恨、再恨、恨到不能恨的地步,将来才不会后悔,才会全身心地支持改革,支持新王朝,彻底遗忘过去!”

莉莉安娜无言以对,兄长说的是真理,虽然苛刻了点,但是真理,因此她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可是……”她悲从中来,“这样会死多少人啊!”

“没办法,不吸取教训,永远不会成长。”与她相比,诺因的态度就漠然多了,又好整以暇地吃起葡萄来,“而且东境多死一个人,我的民众就少死一个,抵消下来没损失。”

“哥哥!”莉莉安娜怒吼,眼泪夺眶而出。然而她愤怒的不是眼前的兄长,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一看到妹妹梨花带雨的模样,诺因什么坚持都飞了,叹了口气,起身抹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我会把这个卡萨兰拿到手。如果你希望,我也会做个好国王。”

“嗯。”

莉莉安娜将手叠在兄长温暖的手背上,感受着那海洋般深沉的亲情传递过来,慢慢抚平了悲伤。

“好了没?再哭我要生气了!”诺因的温柔永远维持不了三分钟。

“人家难得哭一次。”莉莉安娜噘起嘴。这个表情比刚才更有杀伤力,毕竟看自己的脸露出一副小女儿娇态是很恐怖的事:“因为我要走了啊!我买了傍晚的船票,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回去!”

莉莉安娜大吃一惊:“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待几天?”诺因丧气地坐回去:“我也想多陪你几天,可是吉西安威胁我,如果不赶回去主持明天的收获祭,他就要跟我绝交!”莉莉安娜扑哧一笑:“那你快回去吧。”

诺因正要说话,左近响起一个让他血液沸腾的声音:“要滚了啊?正好,把你的小朋友拿去。”

“你……啊!”本想尖刻地顶回去,瞥见姑姑手上的配剑,诺因跳起来,“你这疯婆子!我不是叫你不许动他!”

魔封漆黑的剑鞘上,刻上了银色的美丽花纹;剑颚的部分被加宽,镶了颗新的月长石,两边也挖出凹槽,嵌了许多碎钻进去,让人眼睛一亮,诺因却看得一阵阵发晕。

拉克西丝嘿嘿一笑:“技痒,技痒。还有,它看得见了。”

“我杀了你!!!”

“殿下!”

“哥哥!”

克鲁索和莉莉安娜一左一右钳制住暴怒的青年。诺因喘了会儿粗气,一把夺过配剑:“可恶。”

(史列兰!史列兰!)他用力摇晃半身,(还活着吗?回答我!)

《嗯……什么啊?》好半晌,剑里才传出明显是刚睡醒的人发出的惺忪声音。诺因默然,又不能对他发泄,只好狠狠瞪视姑姑:“算你好运!”

“我辛辛苦苦帮它增加性能,你不道声谢,还对我白眼?”

“你差点杀了他!跟你说过史列兰是人不是剑,你还随便在他身上刻花!我也拿把刀在你脸上刻我看你笑不笑得出!”

“臭小子!你不说我还忘了!”拉克西丝一把拔出杖中剑。莉莉安娜和克鲁索连忙扑上来。

“姑姑!”

“阁下!”

看着底下吵闹的一群人,半空中的妖精浮起找到宝的笑容:“诺因-史列兰-德修普,很有聊的人。”

******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

迪尔瞪着熟睡的青年,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跟着诺因来到米亚古要塞,他满心以为枯燥的日子终于到头了,没想到头一天晚上,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黯妖精天生拥有窥视精神世界,揭开心伤,煽动欲念的力量。所以,不少黯妖精迷失在了人类编织的梦里,变成了痴呆或疯子。迪尔目前还没有这个倾向,他只是单纯喜欢看好戏罢了。

刚才他偷窥了一下,诺因的童年非常悲惨,除此之外也有许多不幸的经历,可是没有一件影响到他现在的情绪,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称之为“伤口”的痕迹。而**嘛,他根本没有**!肉欲就不说了,那种和妹妹一起到处旅游,把姑姑打趴下的愿望挖出来,只会让诺因在梦里笑出声,太不符合迪尔[噩梦之眼]的称号了。

这个人完全没有迷惘吗?

情不自禁地靠近对方,迪尔感到一丝困惑和更多的异样。

就连罗兰那么坚定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甚至因此痛苦自责,他为什么没有?他手上的血不比罗兰少。难道,他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那……还真是狂妄。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衬得诺因白皙的肌肤更如透明一般。迪尔震了震,无意识地吐出一个专有名词:“精灵……”

月下的人类青年,活脱脱似那消失已久的森之种族。

他的五官并不绝美,只能算上乘,但有一种人类决不可能有的协调感,每一部分都是那么精致,组合起来却无法用精致形容,俊秀又太刚硬,秀丽太柔软,勉强要找出个形容词,就只有“清秀”。

山的清。

水的秀。

与月共舞,和风同歌,是自然的美,属于自然的生物。

惟有眉间那抹睡着依然不松懈的冷厉,昭示了不同。也是这抹冷厉,将迪尔从失神的状态中拉出来。

“还是忘不了。”他苦笑出声,眼底浮起悲伤。

曾经,他爱上一个精灵。虽然精灵和妖精一些共同的特征让两族都认为彼此是近亲,但正如精灵没有妖精穿梭花丛的轻盈,妖精也没有精灵漫步林间的优雅。而迪尔爱的,就是那个精灵谁也无法模仿的优雅步伐,冷冷的仪态,仿佛不会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清高眼神。

虽然那双眼睛其实是看着某个人的。

一直看着她的迪尔很清楚,因而无法理解她的矜持。明明每晚每晚,她都做着被那个人用温暖的手臂紧紧搂在怀里的梦,为什么到了白天,就用冰冷的眼神睥睨他?就因为他是人类?就因为她是“清心寡欲”的精灵?

看不下去她日渐消瘦、郁郁寡欢,漠视自己痛到快碎掉的心,迪尔使用了能力,他只是想帮她。

事实证明,“清心寡欲的精灵”也是有欲的。被挑起了爱欲的精灵向恋人求爱,对方也回应了她。然后第二天,羞愤的精灵手刃了恋人,正要自杀时,为事态的急转直下惊呆的迪尔及时清醒,阻止了她,并将真相和盘托出。

还来不及问为什么,精灵已经凝聚所有的力量向他攻击。

那一击几乎令迪尔神形俱毁,但这个痛远远比不上她临死时憎恨的眼神。

“我不明白……”

******

第二天一早,卡萨兰城主就被宫廷术士长一发“风吼破”震醒,恍恍惚惚地完成起床、穿衣、叠被、梳洗一系列程序。真正清醒后,他第一个反应是看挂钟。

“这么早叫我起来干嘛!”

充耳不闻,吉西安的脸色冷得可以掉下渣渣。三番两次被不负责任的主子硬塞职务以外的工作,忙得昏天黑地元气大伤欲求不满,让他的积怨濒临爆发。

“老兄,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诺因凝神想了下,冲口道:“你代我主持就行了。”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心腹眼中射出强烈的杀气,不由咽了口口水。

“你是说,由我主持收获祭吗?”和蔼的声音,温柔得像自愿做祭品的纯洁少女,不知情的人听了绝对会感动,但诺因只觉寒气一阵阵往上冒。

“不、不……”他难得地结巴,深吸一口气,才重整颓势,“我要你主持。”虽然是命令的口吻,底气却明显不足。

吉西安笑得无比灿烂:“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看到他的神情,诺因终于意识到部下已经抓狂了,若不改口,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呃…我是说,你有空就主持吧。”

“我没空!”某人斩钉截铁地道。

“那……我来吧。”挣扎了数秒,诺因妥协了。

从头到味作壁上观的迪尔摸了摸下巴,心道:和罗兰一样,被部下骑在头顶啊。

这是错误结论1。

******

“为什么我要穿这种衣服!?”

被吉西安用踢的踢进更衣室,诺因指着侍女手上的衣服大叫。

那是套非常符合节日主题,也非常正式的服饰。从草绿色的小圆帽、森绿色的短外褂、茵绿色的连身长裙到墨绿色的平底靴,甚至首饰一应俱全,但是……明显是一套女装。

另一个侍女飞快地堵住门,笑道:“因为您是主持人。”

“胡说八道!以前我也主持过收获祭,从来没穿这样!”

“今年的收获祭不同。”捧着衣服的侍女严肃地道,“神殿已经预言,因为即将来临的寒冬,明年的收成会极不理想,我们需要通过这样的形式,向丰收之神尼尔祈求保佑。”

“那随便找个人来穿!”诺因毫不妥协。

“不行!”众人异口同声。诺因这才发现这间小小的更衣室竟塞了三十来个侍女,还有六位祭司,也挂着道貌岸然的表情劝说:“必须由主持人,也就是殿下您穿这套衣服,才能表达我们的诚心。”

“不穿!不穿!决不穿!”诺因火了,他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大手一挥将衣服扫到地上,“要么,另找替死鬼穿这鬼东西;要么,我走!”

众人并不畏惧,互视一眼,问道:“真的不穿?”

“不穿!”

“那没办法了。”齐声叹息,聊表失望,守在门口的侍女作势要开门:“只好叫吉西安大人来穿了。”

诺因脸色一青。

他可没忘记术士长刚才的样子。叫他来穿这套衣服,叫他主持收获祭,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砰!卡萨兰城主合上已开到一半的门,以壮士断腕的眼神俯视地上的服饰,咬牙道:

“我穿。”

******

看到一身绿,被侍女们推出更衣室的黑发美人,迪尔扶着脱臼的下巴,在脑中打入第二条错误结论——此人有女装癖。

PS:其女装的模样足以以假乱真,倾城倾国。

******

“哈哈哈……”

前来迎接的军官笑倒在走廊上,领头的军务长也忍俊不禁:“殿…殿下,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为什么?”诺因投来杀气腾腾的一眼,“去问后面那帮女人!”

“哎呀,殿下,你有什么不满吗?”女孩们娇嗔,眼里闪着坏心的光芒。

“没、没有。”听出她们的言下之意,诺因只好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

精兵团团长抱着肚子,辛苦地道:“没关系,这样很适合你。”以三名女队长为首的军官们颌首赞同,嘴角笑咧到耳根。

“沙里西恩,去把所有的厕所扫一遍!”

“啊?”

诺因阴恻恻地咧出一抹笑:“你有什么意见吗?”沙里西恩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

“很好。”诺因哼了声,越过他,朝走廊尽头走去。出完气,他心情好了些。其他人以同情的目光扫视哭丧着脸留在原地的沙里西恩,尾随在后。

最爱护下属的军务长经过时,悄声道:“我会让殿下待在中区,你去下町玩就行。”精兵团团长感激得热泪盈眶,他们的主子一向是发完脾气就忘,当然不会在事后检查厕所。

主持台在城主府二楼的露台,一条长长的红毯直铺到玉石栏杆,两边各摆放着十把椅子。露台下的民众已事先得到通知,看见女装的诺因,一点不惊讶,个个感动非常。

太可爱了!殿下!

见众人没喧哗,诺因松了口长气,也没计较不寻常的平静,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下。祭司们坐在他旁边,雷瑟克等人则在对面落座。

唯一没坐下的祭司长走到台前,举起圣水瓶,朝台下众人倾洒祝福的圣水,然后开始冗长的致辞。诺因听得哈欠连连,习惯性地跷起二郎腿。自始至终盯着他不放的众人由衷感叹:殿下无论做什么动作都这么可爱呢。

总算结束了无人聆听的致辞,一个祭司推了推快要睡着的诺因:“殿下,该你发言了。”

“啊?”诺因揉揉眼,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祭司长原先站的位置,环视屏息以待的民众,蓦地一挥手,朗声道,“收获祭——开始!”

“哦——”众人发出如雷贯耳的欢呼。

“……真是,这是祭典还是阅军啊。”祭司们又好气又好笑,很不满诺因破坏形象的行为。那套衣服可是她们绞尽脑汁让他穿上的。祭司长掩嘴笑道:“无妨,反正第一步已经达成了,接下来就进行第二步。”

“没问题!交给我们吧!”连同几名军官在内,露台上的女性一致响应。

******

米亚古要塞是军镇,所以节日庆典都带着浓浓的武味。除了野外剧、篝火舞会、饮酒大赛之类传统的节目,还增加了赛马、骑射、弓箭、蹴踢等武艺较量。人们穿着崭新的衣裳,穿梭在比赛场和摊贩间,加油打气、笑语高歌,也不忘给值勤的士兵送去慰劳的淡酒,欢乐的气氛弥漫在每个角落。

以全红的成绩被淘汰出弓箭比赛第一轮的诺因踩着重重的脚步走出赛场,丝毫不意外的裁判塞了个安慰奖给他——卡萨兰城主的箭术是举世闻名的,和伊维尔伦城主不相上下,只不过是相反的有名。

虽然不悦,诺因还是收下了那个很可爱的布娃娃,他是不喜欢这种东西,但莉莉安娜喜欢。看到主君虎着一张脸走近,雷瑟克就猜出了结果,劝道:“没关系,殿下,其他比赛赢了就行。”

“可是这样我就拿不到全胜奖了!”诺因孩子气地嚷嚷,配上清秀可爱的容颜,十足像个对邻家大哥哥撒娇的小妹妹。附近的人都看得目不转睛,暗暗擦口水。

“实话告诉你吧,殿下。”雷瑟克叹了口气,“吉西安根本没准备全胜奖的奖品,因为他料到没人拿得到全胜。”

“这家伙……”诺因切齿了一阵,奇道,“对了,吉西安呢?”

“他说要趁空的时候处理商会的事。”

“难得他不来参加这种热闹的盛会。”

还不是你害的。雷瑟克心道,拍拍对方的肩:“活靶射箭比赛马上就开始了,我们走吧。”

“好!这次我一定要反败为胜!”诺因振奋地撩起袖管。他准头虽臭,射动的东西的眼夫却好得没命,这点让许多人不解。

轻轻松松赢得冠军,诺因咕咕哝哝地走下台:“居然是镀金的奖杯,吉西安那家伙也太吝啬了。”

“体谅他吧,殿下,因为您的任性,凯曼商会连第二名的宝座都快保不住了。”

“哼。”诺因把宠物、奖杯和布娃娃往心腹怀里一塞,跑向马场,“走!我们比骑术!”

“等等,殿下!”雷瑟克慌慌张张地跟上去。

远远望见一个裙摆荡漾,黑发飘扬的少女跑过来,守卫正想说“女士谢绝参加”,幸好眼尖,及时收回。

“我要报名!”

“这个……”守卫为难地瞄了眼诺因的打扮。“殿下,帽子。”迟了半步,军务长追上来,将主君落下的小圆帽戴回他头上,朝守卫点头为礼,拉着他往回走,“你不能参加。”

“啊,为什么?”诺因一愣。雷瑟克指着他的长裙:“除非你会侧骑。”

侧骑谁都会,但侧骑还想拿第一,那是妄想。

气恼的红晕浮上诺因白皙的脸蛋,他咆哮:“对了!现在可以换下这鬼东西了吧!”

“不行哟,殿下。”以祭司长为首的一干女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成员还增加了三四倍,“您必须穿着这身衣服直到祭典结束,不然就是对神不敬。”

诺因狠狠瞪视她,背后升起冲天的怒焰。然而,对峙了几秒钟,他挫败地垂下肩膀。对神明他没有一毫克的敬意,却不能不给自己的城民面子。

雷瑟克打圆场:“殿下,那边就是小吃街,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吧。”

“嗯。”诺因无精打采地应了声,泱泱跟在他后面。

吃了凉糕、炒面、米饼、蛋塔和棉花糖,心满意足的卡萨兰城主将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拿着两串烤鱿鱼吃得起劲。他身后,军务长手捧满怀的零食亦步亦趋,微微苦笑。

“真好吃。”

“收获祭的小吃一向是物超所值。”雷瑟克笑道。诺因将吃剩的棒子随手一丢,指着前面的摊头道:“我去讨个袋子。”

“讨袋子干嘛?”

“把这些包起来呗。”诺因指指部下怀里的食物。雷瑟克很惊讶:“你不吃了?”

“嗯,嗯,带回去给那家伙吃。”诺因不自在地别过头,“这样你也能空出手吃点东西。”

雷瑟克笑了,以看着调皮弟弟的眼神目送主君的背影。把零食放进袋子后,他一手擦拭对方的嘴角:“这里沾到了。”

“呀~~~”

市集的一角响起压抑的尖叫,一半的偷窥者捧着通红的脸颊陶醉不已;另一半掐着彼此的脖子连连摇晃:“看到没?看到没?太棒了!”

“真是绝配啊。”被无上的美感包围的众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其实以诺因的身高,穿女装还是有点别扭,但那套衣服设计得极为巧妙,让他看来只觉纤细不觉高挑。加上和高大的雷瑟克站在一起,更显得娇小。

“和吉西安大人在一起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效果了。”

“但不管怎样,吉西安大人也是大房,不可以亏待他。”

“没错,娜蒂,你带一批人去请吉西安大人,开始第三计划。”

在三个当事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同人女们的阴谋悄悄进行着。

******

一座木材搭建的高台跃入眼帘,顶部稻谷形状的金质奖杯在星光和烛火的照耀下更加闪闪发光。诺因询问身旁的人:“那是抢稻子比赛的赛场?”

“嗯。”雷瑟克含笑点头。

“这我总可以参加了吧?”

军务长还没回答,簇拥在台下的选手已瞧见他们,挥手道:“殿下,雷瑟克大人,快来啊!”

“来了!”诺因拎起肩上的宠物丢给部下,兴冲冲地奔过去。不等他赶到,裁判就吹响哨子。他呸了一声,一个箭步窜进人群,按住一人的肩膀用力蹬地,身子腾空而起,牢牢攀住架子。一连串动作灵活得不可思议,周围的观众都轰然叫好。

“难以置信,他是猴子吗?”

正好在附近的精兵团干部悠梨-达尔西顿咋舌。依旧打扮得活像舞娘的尤菲米亚笑道:“那就是小猴子的亲戚了。”

“你叫谁小猴子!”

“哎呀,我还没指名道姓,某人就迫不及待地承认了。”

“你这浪荡女!”

“别吵了。”赶在两个僚友闹得不可开交之前,爱伦插口劝阻,手指高台,“看,殿下已经快到塔顶了。”这招果然有效,悠梨和尤菲米亚立刻停止互瞪,转向赛场。

诺因飞快地在木桩中间穿梭,其他人一来跟不上他;二来不敢抓他的裙子,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见状,围观的人们叫得更加响亮。刚走进市集的一群人也纷纷呼喊,只是语气是惊惶而不是兴奋。

“他怎么去爬这东西!下面会被看到的!”

“哦,好可爱的女孩,身手很高明呢。”吉西安摸着下巴评价,因为距离的关系,他还没认出那个所谓“好可爱的女孩”是他主子。

女孩们吃吃笑起来:“吉西安大人,您再看仔细点。”

“嗯?”吉西安凝神打量,半晌,放声大喊,“殿下!!!”

这声叫喊盖过了所有的喧哗,因此诺因听了个一清二楚,露出惊喜之情,探出身招手:“嗨,吉西安,你来啦!”

“他…他怎么穿成这样?”术士长扶着额头,只觉一阵晕旋。

“雷瑟克在那边,我们留了……”一言未毕,诺因感到脚踝一紧,低头一看,几个选手已爬到近处,一人抓住了他的靴子。

“嘿,速度倒快。”诺因两手抓着一根木桩,抬腿猛踢他胸口。那人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松开手。摆脱了钳制,青年一个翻身跃上塔顶,握住奖杯:“成功!”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他踏足的木桩发出喀嚓的声音,诺因警觉地跳向一边,不料这里的木头也有问题,只听得啪啪连响,高台坍了一角,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坠下。

“殿下——”

众人一齐惊呼,下面的人不顾被砸成脑震荡的危险,扑向他坠落的地点,以自己的身体充当肉垫,但是他们英勇的行为只换来诺因一声“笨蛋”。

不过他确实有理由生气,掉下去的瞬间,他就抽出裙下的魔封剑,只要一挥,就可以借助反冲力恢复平衡,稳稳落地,眼下多了这票人肉垫子,叫他怎么挥得下去?

“风翔!”

“羽落术!”

糟!吉西安一听见主君的咒语就知道不妙,连忙收回法术,还是迟了一步。两股强风在半空相撞,卷得诺因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撞上吉西安,两人跌成一团。更巧的是,嘴唇不偏不倚叠在一起!

石化。在场每个人都维持当时的姿势变成了化石。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啊~~~”

女性们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欢欣鼓舞。虽然她们的本意是设计两人抱在一起就好,但事情发展成这样,只有更高兴没有不高兴。男性们忍着寒毛直竖的感觉面面相觑,当然他们的恶心远远比不上两个当事人。

诺因像根弹簧般蹦起,吉西安支起上身,然后同时别转过头——狂吐!

“你杵在那里干嘛!”

毕竟有过一次经验,诺因先从反胃感中挣脱,吼声如雷。

“有没有搞错!是你撞过来的!”吉西安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还有,你施的什么法!那种高度用风翔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就飞得起来!”

“飞你个鬼!”

…………

看着吵得昏天黑地的两人,男性们是满腹同情,女性们是摇头叹息——刚刚的一幕多么美好啊!

唯一没回过神的是浮在半空的迪尔,整个意识停留在刚才的场面。

错误结论3——卡萨兰城主是同性恋。

******

因为前夜祭所受的打击,之后两天城主和术士长都卧病在床。军务长既要代替他们管理整个要塞,又要安抚两个闹别扭的家伙,忙得分身乏术。

民间,女性们津津乐道那个巧合的接吻。看到的人固然额手称庆,喜不自禁;没看到的也口水流满地,抱着“意淫无罪”的信条尽情地幻想。男性们听在耳朵里,都是冷汗淋漓。虽然他们也常常看着诺因的美貌陷入恍惚的状态,或者私下抢购他的女装照片,但内心,他们都清楚这位不近女色的殿下和喜欢沾花惹草的术士长一样没有半点同性恋的倾向,两人被迫摆出这样一场乌龙,打击可想而知。

不过事实上,诺因的情况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除了第一天还时不时地干呕,虚脱地倒在床上,接下来他都是窝在被子里看书,雷瑟克一来就装出奄奄一息的模样怠工。倒是吉西安真的发了高烧,连日来的疲劳加上和同性接吻的反胃一块儿爆发出来,使他的身体一下子崩溃,昏迷了两昼夜才恢复意识。

“你刚醒,就不要看这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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