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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一句,就把九五之尊的怒意全部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景元帝蓦地松开了手臂,将怀中的女人一把推开,再不停留地大步朝外走去,他走的实在太快,龙袍翻飞,临跨出门槛前,他又回头,眼眸一片赤红:“司徒珊,朕警告你!婧儿是朕的骨肉!朕只有这一个女儿!要是你逼得她出了事,朕一定杀了你!”
景元帝说完这句,也不等她回答,更不顾福公公等人的讨好劝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徒皇后无动于衷地看着景元帝甩袖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好笑,非常好笑,于是她真的笑了,一个男人活到百里尧这种境界,也算空前绝后。十几年来,他一直说要杀了她,但她到现在还是好好地活着,她的一切要求他都满足,要用圣旨给一个野丫头大张旗鼓地赐婚他也答应,这算是自欺还是欺人?
景元帝下了未央宫前长长的台阶,高贤迎面走来,看到这阵势,奇怪地问:“陛下,午膳已经传了,您不是说在未央宫用膳的么?这是要去……”
“高贤,摆驾咸福宫!另外,传旨掌仪司,朕要听戏,让那些戏子伶人立刻进宫!”景元帝下命令道。
高贤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自午时起便与后妃听戏寻欢,明儿个肯定要被那些老臣上本进谏,说什么礼乐误国荒废朝政,这可不是小事,连带着他们这些随身侍奉的宦官也将落下不小的骂名。皇后娘娘可真有能耐,不消片刻便能将皇上气跑,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全部都在替她善后,但也因皇后娘娘的冷漠,才换得三宫六院的雨露均沾。
“这世上多的是解风情的女人,多的是软语温存,谁不喜欢乖巧听话的女人?恩?谁稀罕她,谁稀罕对着那张冰冷的脸!”咸福宫的凉亭内,戏子在“依依呀呀”地唱着曲,一国之君喝得大醉,怀中揽着盛装的美人,哈哈大笑道:“不喜欢弹琴,又不喜欢听戏,与朕没任何话题可聊,朕知道,这些礼乐她素来都是瞧不起的,哦,她素来也瞧不起朕……黎妃,她瞧不起朕哪!心一直冷冰冰的,朕捂了二十年还是捂不热,朕拿她有什么办法?都是……都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黎贵妃越听越愤怒,这些话她早已听厌了,普天之下能让皇上如此失态的,除了毒妇司徒珊,没人做得到!可这天底下最了解皇上心意的,除了她黎妃,也再没旁人了。最难觅得是知音,教坊乐伎出身的黎妃,精通音律,七窍玲珑,怎会不讨景元帝的喜爱,所以,这咸福宫堪称是皇帝的忘忧之所。
“陛下,您好久不奏箫了,不如与臣妾合奏一曲,如何?”黎贵妃在景元帝耳边轻声软语道。
景元帝答应:“好!”
“陛下要奏哪一曲?还是那首陛下最喜欢的《离离原上草》么?”黎妃问道。
“对!离离……原上草!”景元帝笑了,“朕……爱极了这首曲子,爱、极、了……”
琴箫和鸣,景元帝英俊的面庞容光焕发,往日锐利无比的眸注视着眼前弹琴的女子时柔和似水,就在这缠绵悱恻的曲子里,他恍惚间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看到三个少年人坐在草地上,他和她之间隔着另一个他。
那时,她就不怎么和他说话,见了面,只是行个礼,规规矩矩的,也不是怯,只是生疏得很,然后,蹦到另一个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小女儿态尽显。
三个人里面,她会弹琴,另一个他擅吹笛,而他,偏爱箫音。那几年里,她与另一个他琴笛合奏最多的便是名叫《离离原上草》的曲子,那首曲子在北郡府广为流传,是说一位姑娘与她的爱人在草原上分别,两人依依不舍缠绵缱绻,发誓来年一定要互为嫁娶永不分离的故事。
那一天,傍晚的草原上,夕阳正好,她坐在最左边,他坐在最右边,微风从她那头吹过来,将她的声音吹得模糊又清晰。
他知道她挽着另一个他的胳膊,知道她靠在另一个他的肩膀上,知道他们之间早就私定了终身,但他还是不识趣地跟过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实在看得心疼了,才酸溜溜道:“瞧瞧你们俩都分不开了,哪里需要什么离离原上草,直接入洞房得了。”
她的脸立刻通红,隔着另一个他狠狠瞪着他,她也许以为他没瞧见,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让她觉得百里尧这个人实在粗鄙恶心吧?
另一个他是出了名的好涵养好脾性,转头笑看他,道:“阿尧,别取笑我们了。”随后,搂她进怀里毫不吝啬地哄:“珊儿,别害羞,反正是迟早的事……”声音小,且贴着她的耳,不费力都听不清了。
“韩幸!”她叫了另一个他的名,手也握拳立刻打过去。
他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她的眼神没有真的恼。
“我错了,我错了,珊儿,我错了……”另一个他扬起笑脸认错。
他低头自嘲,同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儿,原因只在于她想不想听、愿不愿接受。跟声名狼藉的六皇子百里尧一比,韩将军家的三公子韩幸简直是雪山上的白莲花,她那样的姑娘不喜欢韩幸才不正常。
不想再看他们俩亲热的场面,他长叹一声站起来,漫不经心吊儿郎当道:“听说城里的‘杨柳枝’新来了几个会弹琵琶的胡姬,爷得去陪她们唱唱曲谈谈心,阿幸,你陪你的珊儿吧。”
她立刻又瞪他一眼,目光满含鄙夷。
他想想,应该是因为他刚才叫了“珊儿”,所以她瞪他,这个乳名好像只能由亲近的人来唤,他与她,好像并不熟,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至于鄙夷……他想,他或许不该找这样一个借口,说要去喝什么花酒,但,就算不找这个借口,他似乎也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毕竟他被贬北郡府的原因天下皆知。
她瞪他,他装没看到,也不跟她计较,转身走出很远,听到风将她的声音刮过来:“韩幸,你不准和他一样去那种地方!”
“好好好,我不去,那珊儿陪我唱唱曲谈谈心如何?”另一个他在笑。
他的脚步因她的话顿了顿,抬头看着眼前茫茫的大草原,心想北郡府真他娘的冷啊,从皮肉一直冷到心尖上,他怎么偏偏就被贬到了这种鬼地方?他逍遥快活了十九年,为什么偏偏在这种鬼地方遇到这样一个她?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她和另一个他的曲子,他却爱上了不撒手,一直奏了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他们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此时肯与他琴箫合奏的人仍旧不是她。即便他喝醉了,也知道,不是她。二十年多年,她竟一次都不肯与他合奏……
“哈哈哈,好曲子!好曲子!朕……朕爱极了这曲子!”
一曲毕,景元帝大笑出声。
黎戍是掌仪司的司正,景元帝要听戏他自然得伺候着,第一次见到皇帝陛下大醉的场景,第一次看到陛下奏箫的风姿,他瞪着双小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听着景元帝朗朗的笑声,八卦的毛病又犯了……
黎戍小心地往前挪了一步,凑到太监总管高贤旁边小声问道:“高公公,陛下今儿个因何事龙颜大悦啊?”
高贤手里握着拂尘站得笔直,身子半点不动,眼睛也不转,阴阳怪气地答:“掌仪司正的眼神儿可真好,一眼就瞅明白龙颜大悦着呢。恕老奴愚笨,真不清楚龙颜为何大悦……”
“喂,我说高公公……”黎戍当值,穿了整整齐齐的朝服,听见高贤这么说话,真想拿头上的乌纱帽狠狠扣在他的脑袋上,自从他当了这个掌仪司的司正那天起,这死老太监就一直瞧他不爽,阴阳怪气地呛他,爱搭理不搭理,他到底哪儿得罪他了!
然而,怒归怒,黎戍能屈能伸,生生把脏话粗口都咽了回去。
呸,不说拉倒,谁稀罕知道!跟一个死太监斤斤计较,不是他黎戍的作风!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陛下今儿个这么高兴,这戏得唱到什么时候才能散哪?赫将军破天荒约了他一起吃晚饭,总不能叫他等太久吧?
黎戍心里跟猫挠似的又急又痒,招了个手,让一旁的小太监过来,凑近了吩咐道:“去,给爷去长兴街碧波阁告诉赫将军,就说爷一时半会儿散不了,赶不过去,让他和我家小狐狸先吃着。”
小太监听话地点头,转身就走,又被黎戍从身后逮了回去,补了一句道:“让他们慢点吃,一定要等着我!”
……
百里婧回到相国府时,木莲也已经回来了,整个相府上上下下,除了墨问,都出来接旨,人人都听到了景元帝的旨意,看到了百里婧左侧脸颊上红肿的五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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