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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话自这位少年皇帝口中说出,似乎便全是道理,他大权在握高高在上,无人能反驳半句。
谁对谁的出身和恩怨都心知肚明,可心知肚明又如何?
该念的念着,该执拗的记着,有恩怨的报复到底。活着的墨家他不放过,死了的人也要挫骨扬灰,十年太晚,三年便是一个轮回。
司徒赫忽然冷笑了一声,凤目随即敛了下来,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已经长进肉里,有了岁月的痕迹,只是再没了疼痛的知觉。
“原来如此,陛下可真是为荣昌靖公主着想。”司徒赫道。
“赫儿!住口!休得再胡言乱语!”司徒大元帅喝了一声,阻止司徒赫再说出什么无法挽回的话来。
家族利益重于一切,如今大兴已换了皇帝,皇帝的话从来都是圣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是讲道理?
“司徒赫冒犯了陛下,司徒赫罪该万死。”司徒赫木然笑道。死生都好,婧小白的墓被迁走,葬入皇陵,无论她愿意与否,可到底还有容身之处,他该争的争了,争不了的便放弃,世事从来不由他。
被如此大不敬地对待,百里御却很大度,少年稚气的脸上都是宽容,他笑开,上前拍了拍司徒赫的肩膀:“赫表兄千万别这么说,倒显得自家兄弟生分了。舅舅,朕最爱的就是赫表兄这直来直往的性子,自朕登基以来,便鲜少有人敢说真话了。赫表兄敢怒敢言,朕很喜欢。朕从未怀疑过司徒家的忠心,年年岁岁,有司徒家在,朕便安心。”
王政的刀有太多把,折的折,叛的叛,司徒家始终锋利且忠于职守,如此,龙座才能坐得安稳。
“时间太快,又是一年科举了。文举三月会试,四月张榜,武举五月比试,期间有各州府举子进京,京中治安还望赫表兄严加排查,再不能出景元十七年武举时的乱子了。”百里御笑道,科考大事皆在他心中,每件事布局谋划不乱分寸,实乃明君之举。
司徒大元帅道:“不消陛下吩咐,此乃司徒赫分内之事,定当不负皇恩。”
司徒赫低眉敛目,应道:“是。臣遵旨。”
百里御却不管他们叔侄的回答有多言不由衷或是忠心不二,他施施然走上高台御座,继续低头欣赏着自己的那副字,问高贤道:“高公公,你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了,三年一科举,父皇都要亲自去判殿试举子的文章,你觉得今年的举子中是否有惊采绝艳之辈?”
高贤深宫里呆了几十载,说话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听罢这问,不慌不忙地笑答:“大兴人才济济,举子们无不想为陛下鞠躬尽瘁,以陛下您的文韬武略定能择出未来的国之栋梁,此乃大兴百姓之福。”
“哈哈哈哈,”百里御笑起来,眼里都是得意,“的确,朕能明辨是非好坏,那些举子们的文章朕一瞧便能分出优劣,朕可不好糊弄啊,他们得拿出真本事才行。哈哈,如此说来,朕倒是格外期待今年的举子们是何种表现啊!”
正统元年,三月春暮,科举殿试。
百里御高坐龙台之上,望着殿下那些一脸恭敬与小心翼翼的举子们,连抬头瞧一眼御座也不敢的诚惶诚恐。
何等熟悉的场面啊。只不过三年前,他是他们当中的一人,而如今他俯视众生,他的视线一一地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唇角微微地勾起一丝古怪的笑意。
多卑微渺小的可怜人啊,盼着一举夺魁,盼着一朝青云直上,可凭他们这等蝼蚁姿态,以为会写些做作草莽文章,便能议论朝廷大事?
可笑。
上届科考榜眼探花等人皆在翰林院修史,虽为他同窗,仕途也不过止步于此,何人能似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上?
批阅考卷时,正统皇帝亲自监督,瞧着那些举子们的考卷,皇帝恼怒地摔了朱笔:“狗屁文章!这些人比上届差得远了!”
阅卷官顿时跪了一地:“陛下息怒!”
“连朕的文章也不如!这里面随便挑出个人来都是庸碌之辈!这等废物也敢来迷惑朕的眼?!”正统皇帝将考卷扔了出去,洒了满地的狼藉。
无人敢说话,只高贤还能勉强劝着,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息怒,举子们自当是不如陛下的,臣子们自当有臣子们的本分,怎敢与陛下您相提并论?陛下是天子,自当高过他们。”
正统皇帝听罢,怒意平息了大半,忽地想通了,微一挑眉道:“高公公此言倒是有理,他们自当是不如朕的,若人人似朕,岂非人人都能做得皇帝?”
高贤一听,忙跪下:“陛下乃真命天子、九五之尊,此言万不可再说,会折了大兴的气数啊陛下!”
“哈哈,高公公,起来吧,朕自然是九五之尊真命天子。”正统皇帝的怒意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会儿已不再生气,反倒一一地为那些举子的文章排了优劣高低。
不需阅卷官插手,他自有他的决断,若论读书何人比他更精通?
着实费了不少功夫,这才罢手,道:“虽不如意,倒也凑合,照着这顺序放榜吧。”
“慢着……”
吏部官员正要接了去,少年皇帝却忽然想起什么,命人拿了那些举子的籍贯出身册子上来。
众人正不解,忽听皇帝在翻阅卷册后一声冷笑:“朕道是为何这届举子如此不堪,原来多是商人之子。商人多狡诈,谄媚势利,若在朝为官,恐连累社稷。此次殿试三甲尽为商人之嗣,着实令朕担忧。朕的口谕吏部且记下,往后历届科举,但凡是商人出身不得入三甲之列,尔等重新列过名单再放榜吧。”
“……是。”吏部官员不敢忤逆。
仅仅因为出身,殿试三甲皆落于人后,若状元之选非以文章定高下,科举秩序便是乱了。在场人人莫名其妙,可人人似乎又心知肚明。
大兴开国以来本就对商人诸多严苛,即便有功之人也难以为官,科举考试更是对商人限制太多。已故的荣昌公主驸马墨问为辅政大臣时,曾提出广开言路、放开商人科举限制,借此为大兴征得粮草,救国于危难之中。实乃良策。
因是先帝时颁下的旨意,正统皇帝不能废止,故而此届科举才会出现举子多有商贾之家出身的现状。如今看来,正统帝对此并不满意,若非对商人之嗣有意见,便是对提出这一良策的那人心有不满。
皇帝如何说,臣子只能照办,无人敢妄言,除了吏部尚书杨弘。杨弘一贯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闻名于朝,即便对手是司徒家也从未妥协退让。知晓此等荒唐事后,杨弘当面劝谏新帝,新帝不仅不听劝,反而震怒当场。
杨弘与叛臣谢炎乃是儿女亲家,其子杨峰曾为禁军统领,守卫皇宫多年,因谢炎叛国逃往北郡府一事遭牵连。景元帝在时,杨弘父子尚能官在其位,如今禁军已由司徒家接管,杨弘父子被束之高阁。
因科举一事,吏部尚书杨弘被架空官职,罚俸数月,司徒赫进谏无果,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触碰新帝逆鳞。
今科状元放榜时连自己都懵了,不敢相信能中状元,喜极而泣一番,打马游街、佛塔题名的旧例过后,新帝照旧在承恩殿赐状元国宴。
今科三甲皆感念新帝隆恩,大有前程似锦的意思,却又在新帝深沉的眼中发现了难以言喻的蔑视。
随后不久,几人得了个翰林院六品七品编修的职位,其余众人皆被派往外地做了个九品芝麻官,始终未得重用。
四月,因景元帝入陵寝不过两月,盛京城禁歌舞玩乐,宫中一年一度的蹴鞠赛也久不再办。百姓们初一十五照旧去寺中拜佛,只是再不见景元帝在时帝后大张旗鼓入大护国寺礼佛时的盛景。
今上不喜佛事。
四月初八佛诞日,司徒赫照旧去法华寺祈福,黎戍与黎狸都在,法华寺内那株百年菩提树仍鲜翠一片,树上的红绸带却比往年少了许多。
法华寺内的药师塔倒了,砸中了藏经阁,引发藏经阁大火,加之药师塔内的地宫被封,放生池枯竭,法华寺再不复往日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宁愿去远一些的大护国寺、凌云寺,也再不肯来此,连带着长兴街也清冷了不少。
“倒是比往年清净了。”见司徒赫与黎狸皆虔诚跪拜菩提树,黎戍握着折扇在一旁说着风凉话。
环顾一周,将寺内的所有景色都收入眼底,黎戍仍是聒噪,遗憾骂道:“法华寺的老和尚们也真是够抠门儿的,不能因为香客少了,连结缘豆也不肯再施舍了,那爷来这里有什么趣儿?”
其实法华寺之所以破败,自北郡府叛乱后始终未得修葺,还有一层缘由,只是普通百姓不知罢了。法华寺内的玄明大师以出家人的身份暗藏盛京城中,在北郡府叛乱当日助晋阳王世子韩晔等人叛逃,此等罪责,足够法华寺遭封。
拜过菩提树,司徒赫直起身子,目光却望向远处药师塔的方向。
黎戍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勾住他的肩膀道:“别看了,她不在那儿,她在天上呢。看着咱们。”
黎戍连婧小白的名字也不敢提,怎么敢说呢,婧小白在那片废墟里,被烧成了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始终冰火两重天地煎熬着。
“没准啊,瞧见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不开心了,让你绊一跤,跌个狗吃屎。”黎戍哈哈大笑,“反正我觉得这是她做得出来的,我这两月平白无故跌倒好几回了,定是她瞧我不顺眼,故意给我使绊子呢。”
司徒赫终于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睨着黎戍:“不知那条黑蛇怎么样了,我们去找找?”
黎戍吓得抖了抖,一股冷气往头顶钻,一把推开司徒赫,叫道:“司徒赫,别作妖,爷可不想见那条黑蛇!”
“哈哈哈,不找了。”司徒赫轻轻笑了笑,笑容未达眼底,“找到也不好玩了,这游戏本也只有婧小白喜欢。其实挺想问问她的,即便去了天上,好歹托个梦给我,没有良心。”
“可不是没良心吗?她从小就没良心,欺负了人自己不记得,第二天照旧嘻嘻哈哈。缺心眼儿的人活得反而自在些,哪像你,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还是绝情点儿好。”黎戍摇着扇子叹息道。
“再生气再伤心,好歹给我个信儿,是不是连我也不信了,撇的干干净净的。”司徒赫望着菩提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生气?撇什么?”黎戍没听明白。
也许是三年已过,倒不似第一年第二年似的提也不能提,一碰心口上就血肉模糊,司徒赫避重就轻地笑道:“没什么。现在回想,病秧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不死,兴许婧小白也还在吧?”
什么都原谅,什么都接受,只要她活着,成亲生子怎样都好,能看到,能抓住,他便知足。
一退再退,设想无数可能,司徒赫最后也只能苦笑道:“太快了,这日子,第三个年头了。我们一日老似一日,婧小白……不会再长大了。”
“是啊,她走的时候刚过十七岁生辰,真占便宜,永远十七岁了,看着我们老。”黎戍叹息道。
黎狸在一旁握紧了胸前的长命锁,始终低垂着眉眼没说话。
她今天没穿红衣,但她梳了一个婧公主曾梳过的发髻。忘了自己原是什么模样,仍希望自己更像“她”。
但是啊,她怎么可能更像婧公主?
她已经十八岁,而婧公主不会再长大,她无从模仿婧公主的十八岁、十九岁和以后漫长无边的岁月。那红衣将军的目光,越来越不可能在她的身上停留了。
红衣将军尚有社稷抱负、家国大任,她只是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子,不得所爱之人,要长命何用?
……
转眼五月,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起来。
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节,百里御仍遵循旧例在宫中设家宴。
彼时,景元帝的后妃都已移居别宫,独三公主百里柔的生母季淑妃因在景元帝弥留之际陪伴左右,百里御登基后尊其为太后,掌管六宫事务。此次端阳家宴便由季太后一手操办。
却不知为何,今夜的气氛有些凝重。
新帝继位,第一要防的便是兄弟之祸,因而新帝的几位兄长皆惴惴不安忐忑赴宴。
百里御坐在原来景元帝的位置,因尚未成年,不曾立后,也不曾纳妃,近旁坐的只有季太后。
与去年相比,此次家宴更显清冷,司徒赫也以不合礼法为由不再出席皇室端阳家宴。
百里御扫视了一圈沉默的众人,先举杯开口道:“太后,众位皇兄皇嫂,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个端阳家宴,父皇母后皆已入陵寝安歇,朝中也无大事。借此良辰美景,与诸位一聚,愿我百里皇族千秋万代,复兴昌隆。”
“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跟着举杯,齐声贺道。
百里御饮下杯中酒,听着耳边那全无杂音的恭贺,似笑非笑,不明喜怒:“原以为只上朝时才会听见这种声音,原来家宴也是一样。”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里只有万岁,没有兄弟姐妹,正如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其余的繁星都是陪衬,无法与日争辉。
当皇帝,原来这般有意思。
有意思啊。
众人纷纷噤声,词穷却不知该说什么,百里御觉得无趣,自己给自己解了围,笑道:“三皇兄,前几日天儿热,不知启年可还受用?朕命人送去了南疆进贡的荔枝,八百里加急,甚是可口,孩子体弱,可要多多照看着点儿。”
“多谢陛下抬爱,启年年幼,牙还没长全,恐无福消受陛下的恩典。”三王爷百里昇忙谢道。
“怎么会呢?启年的名字可是父皇起的,他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儿,父皇在天之灵想必也十分惦念他。”百里御笑道,状似无意说出口的话却越听越让人瘆得慌。
联想起帝陵内杀工匠、监工,派疯癫的左相墨嵩守皇陵种种,由不得人不恐惧。眼前这个少年天子,他的手里掌控着无上的权力,随时能掀起腥风血雨。
今日是工匠、监工,昔日宿敌,他日保不准是兄弟姐妹,何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谢陛下隆恩!臣感激不尽!”百里昇吓得嗓音都有些抖了,却不能不接话。
“启年那孩子倒是聪明伶俐,那么小已那样招人喜爱。”季太后笑道,说了些敷衍的无关紧要的附和。
席上众人虽都带笑,却并非出自真心,只有些虚情假意和虚与委蛇,更多的是害怕与小心翼翼。
百里御一圈儿看下来,忽然眼神就变了,却依旧笑意盈盈的:“怎么朕做了皇帝,与诸位反而更生分了?我原以为各位兄长能待朕如初呢,没想到连天都聊不顺畅,那这家宴意义何在啊?”
“陛下,臣……”
“陛下……”
众人吓得血冷,待要解释一二,却发现年轻的皇帝并没有要听他们说话的意思,他的眼神深沉不见底,转着手中的琉璃杯盏,自顾自道:“听闻朕曾有个七弟,生得也是聪明伶俐,可惜,黎家竟想着谋反,父皇白疼爱了他那么多年了,狼子野心的东西,不要也罢。朕回宫那日亲眼瞧见七弟溺亡,真是凄惨啊,好好一孩子,偏学戏子之法,早该有如此下场。连四书五经也念不全的废物,枉生为人!”
“是……”众人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老七百里明煦之死,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黎家联合北郡府叛军谋反当日,老七溺死在御花园的池子里。
如今新帝拿他来做文章,告诫的意思太明显,他们今日能否活着离开已是疑问。
若是老七与新帝并无恩怨,也断不会在老七死后仍点名来骂,伴君如伴虎,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故而,三皇兄……”百里御忽然点了百里昇的名字。
百里昇忙不迭地离席跪下:“臣、臣在。”
俯首贴地,恭敬非常。
百里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眼神扫过百里昇的低微姿态,忽然笑了:“三皇兄莫紧张,朕只盼着你仔细着点儿教导启年学问,教教他做人、读书的道理,莫要沾染不该沾染的东西,若是他不乖,朕可是不依的!”
“是!臣遵旨!臣定当悉心教导启年学问!请陛下放心!”百里昇吓得身子僵硬,愿以为新帝点名,定会有大难临头,却不想落下来的雨点却如此之小。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不舒服,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剑,不知那剑何时落下。
等三王爷百里昇回了席上,百里御又转头看向季太后,笑问道:“太后娘娘,柔皇妹也有十六岁了吧?这个年纪,太后是否想过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啊?”
谈起妹妹百里柔的终身,暂缓了席上的凝滞气氛。
“是啊,陛下,柔儿已十六岁了,这亲事本宫也没主意,还请陛下做主。”季太后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不过,柔儿的终身大事不重要,倒是陛下十月便要及冠,立后一事更让万民关切。”
没有外戚扶持的太后,徒有虚名罢了,一直只想给女儿谋一个好的归宿,若是能嫁得良配,她也好安心了。
先帝在位时,前年的端阳节倒也提过这桩旧事,若是新帝有心,当然是将百里柔许配给司徒赫。
哪怕司徒赫以有隐疾为由谢绝此事,可以司徒家那样的身份地位,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哪家的千金小姐也配不上,唯有尚皇家公主最合适,而所有的公主里,独百里柔的年纪和相貌最相当。
季太后的心思不敢太过外露,还是先客气了一番,表达了对新帝婚事的关切。
“季太后有心了,如此说来,朕倒是得费一番心思去想想了。”百里御执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又放下,仿佛认真思考了一阵,少年曾经清亮的眼神早已深不见底。
“哦,朕知道柔皇妹该嫁何人才对了!”在季太后的期待和忐忑中,百里御忽然露出天真无辜的笑容来。
却并不着急说,只问一旁的高贤道:“高公公,朕记得父皇的遗诏里说,若是想要光复我大兴,必得联合西秦,西秦为九州霸主,这一点无可厚非,对吗?”
高贤低眉顺眼地应:“是。”
百里御满意地点头道:“如此说来,我大兴并无第二条路可选。北郡府叛臣如此无耻,反贼占据北郡三州自立为王一年有余,若不能平叛收回北郡失地,朕心有不甘哪。故而,季太后,朕打算让柔皇妹和亲西秦……”
“……”季太后瞪大双眼,当场晕死过去。
和亲西秦,远嫁长安,这便是天人永隔了。即便嫁的是西秦大帝,又有什么稀罕?当年婧公主未曾成的婚事,自有人替她成了。
……
九月,北雁南飞,北郡三州最先落雪,万物萧然。
三国呈鼎立之势已久,东兴虽与北晋休战,却仍势如水火。东兴景元帝驾崩,新帝登基后内乱不断,本也是可乘之机,然北晋不肯抛却休养生息之国策,尽量避免挑起事端,借机养精蓄锐。
“东兴的小皇帝还真心狠,景元帝那老狐狸在位时尚有几分风骨,不过是去贺西秦大帝大婚、皇后临盆之喜,为他的儿子铺一铺路。如今小皇帝刚登基,便迫不及待弄了个和亲的把戏,上赶着将公主送与西秦大帝为妃,这般低的姿态,是多想争一口气啊?”大元帅杜皓宇嘲讽地笑道。
探子回报东兴欲结盟西秦谋划后路,北晋君臣便据此商议对策。
龙座上的大晋皇帝沉稳肃然,眉宇间仍是当年模样,却比为质子时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
“陛下,如今三国都在互相防备,东兴与我大晋势不两立,西秦原本置身事外,可若是此番东兴和亲一事成了,西秦那边一旦出兵协助东兴,以我大晋如今之国力兵力恐怕尚有不足。”镇国公谢炎忧心忡忡道。
“此前臣的想法不得不重提,陛下尚未立后,不如往西秦求娶公主一位,以陛下与西秦的血脉亲缘,想必可成。万不可让东兴小皇帝得了便宜!”谢炎上奏道。
杜皓宇却不以为然:“镇国公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东兴小皇帝送公主和亲,我大晋便去求娶西秦公主,这不是上赶着让西秦看笑话?”
“杜大元帅有何高见?”谢炎问道。
“此前西秦皇后临盆,我国使节前往道贺,与东兴所受待遇相同,西秦大帝不偏不倚,摆明了是不插手两国战事的。西秦大帝大婚之际曾言,一生只得一位皇后,如今那位皇后已有龙子傍身,恐怕东兴小皇帝要失策了。臣以为,不必求娶西秦公主,自有对策。”杜皓宇笑对龙座道。
各人心里都有思量,虽是对策,也有私心。
谢炎心知杜皓宇有别的打算,退后一步道:“大元帅的意思是?”
“说下去。”大晋皇帝道。
“是,陛下。”得了圣旨,杜皓宇才敢一一解释:“西秦四大豪族执掌大权,荥阳白家更是位高权重,但西秦自有西秦的风波。”
“西秦大帝母子不和已久,白家式微,四大豪族内斗。臣得到密报,那位白家的皇后两年不曾露过踪迹,连太子也从未露面,不知西秦大帝所谓的宠爱白氏皇后有几分真假。也许那位白氏皇后早已遭难,只是国之大事未敢公之于众罢了。”杜皓宇语出惊人。
谢炎听罢也是吃了一惊:“若果如大元帅所言,那岂非东兴小皇帝的和亲一策可得手了?”
杜皓宇笑道:“非也。”
他转而朝龙座上的皇帝拱手,继续分析道:“陛下,下月初九乃西秦大帝生辰,东兴和亲的队伍不日将出发前往长安,臣猜测是想借西秦大帝生辰之机献上公主为贺礼。若我大晋同样派使臣前往贺寿,哪怕东兴做出再低微的姿态,至少西秦大帝不至于当面应承了东兴的‘大礼’,更有甚者,若是西秦大帝生辰当日那位白氏皇后也在,可想而知荥阳白家的颜面何存?”
“若是那位白氏皇后不在呢?”
“若是不在,便更好办了。说明西秦内乱已深,尚且自顾不暇,何以有空去应承东兴的和亲?总而言之,为了顾及西秦豪族的颜面,尤其是白家的身份地位,西秦大帝绝不会与东兴结亲,东兴小皇帝的算盘算是白打了。”杜皓宇笃定道。
“大元帅好计策,我们的使臣此去不求和亲、不求结盟,只是贺寿,却可一探西秦和东兴两国的究竟,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陛下,您意下如何?”
几位重臣达成了一致的想法,末了来问大晋皇帝的意思。
忠臣良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所有来龙去脉一一分辨清楚,作为龙座上的那人,大晋皇帝又怎会不知晓?卑躬屈膝的姿态他做不出来,求娶公主更是不可能。
他要听的是他们的对策,恰也是他所认可的。
“就照大元帅所说的办。”皇帝并无意见。
转眼秋去冬来,又是初冬,十月初一是丫丫的生忌,法华寺的大门再开一次,年年也只开一次。
世上的日子太多,西秦大帝的生辰自有人替他记着,死去的人谁还记得?
大事议完,重臣预备散去之际,国师桑颉匆匆步入,奏禀道:“陛下,鸣山有异动。多年来,臣从未放弃寻找晏氏女,依卜卦所言,晏氏女在西南方向,卦上所预测的,正是长安城。”
……
西秦荣昌三年,十月初一,大雪,大帝不治之症毒发,病居清心殿。
十月初三,东兴和亲车队入长安城。
十月初四,北晋使臣入长安城。
慈宁宫内,静养了两年的白太后终于来了精神气,与白国舅、君越几人商议对策:“十月初九皇帝的寿宴正是好时机,东兴、北晋皆有使臣出席,皇帝若是缺席寿宴,便是令我大秦面上无光,他如何躲得过悠悠众口?”
承亲王君越笑道:“正是!母后,据儿臣所知,东兴特意送了位公主来与大秦和亲,若是皇兄避而不见,恐怕挑起的便是两国争端了。儿臣听闻皇兄这两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如此体魄,如何能再掌国事?”
经由当初清心殿前宫变一事,太后私军被削夺,白家也丢了诸多朝中大权,不过是挂着些虚名罢了,唯一的实权当属大元帅白岳手中的兵权。
故而,白国舅忧心忡忡道:“太后和承亲王三思,陛下再不济,仍是一国之君。细思起来,陛下在位十余载,大秦国力大增,白家却沦落至此,失了第一豪族之势,眼看着薄家、孟家蒸蒸日上,风头一日盖过一日。老臣以为太后还应以大局为重,毕竟东兴、北晋此番前来,谁也无法预测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从来对白太后言听计从的白国舅忽然有了自己的主意,言下之意皆是向皇帝退缩,以保全大秦社稷稳妥。
白太后冷下脸来:“外患要防,内忧也不可不解决。对哀家来说,白家与君家的约定不可废止,这是百年前定下的规矩。哀家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生了这样一个孽子,未曾在他出生时掐死他,任他再惊才绝艳世无双,也不是哀家的心头肉。立后、生子、立太子,从未与哀家商量半句,如此独断专行的性子,哀家如何能容他?”
君越低着头,不敢接话。
“国舅,回去好好与白湛商议一番如何行事,白烨此子沉寂两年,从不干涉朝政,可当日清心殿前一变,他也算有勇有谋,哀家也想听听他怎么说。”白太后下了旨意,“使臣居于京中驿馆,皇帝未曾召见,承亲王可命人去探听一番消息,若是东兴和亲为真,哀家自有主意。”
“母后的意思是……”君越似懂非懂。
“其一,若是皇帝身子抱恙,寿辰当日不出席庆典,他定是已病入膏肓,便以皇帝暴毙为由行宫变,越儿顺理成章继任皇位。其二,若是皇帝尚可支撑,亲自出席庆典,庆典上纳东兴公主为妃,那么哀家便安排白露入宫侍寝,没道理东兴的公主就是尊贵,我白家的千金就低贱,既然要充盈后宫,雨露均沾的道理他早该懂了。”白太后条理清晰,丝毫不乱地定下了两手对策。
“……”承亲王君越听罢,半晌没能回神。
计策一太过刺激,他的身份翻天覆地,九五之位唾手可得,这个“得”太容易,每一回都只在太后的口中,他是个听话的儿子,一切依赖太后做主。
计策二太过揪心,将所爱之人拱手让与兄长,成为三宫六院中的一人,叫他如何甘心?何况……
他自然是希望计策一得成,计策二不过权宜之计,徐徐图之之法,半分不痛快。
“可是……”君越尚有疑惑:“可是皇兄已立太子,即便他暴毙而亡,那龙座如何轮得到儿臣来坐?”
太子是皇储,没他什么事。
白太后以轻蔑的眼神盯着他,冷笑道:“你安插了那么久的眼线,会发现不了宫中已无半分皇后和太子的踪迹?以皇帝的身体能生出什么好的儿子?兴许太子之说也不过是皇帝的杜撰罢了!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之事,晏氏女早该惯了。哀家说过,晏氏早已灭族,能翻起什么风浪?个个都是短命的货色!”
白太后说着,看向白国舅,白国舅低下了头,叹息了一声,默默无言。都是陈年旧案,回首一想,孽债罢了。
“母后所言甚是。”君越忙道,“那……那儿臣这便去准备。舅舅,我与你一同去国公府,与湛表兄商议商议对策。”
白家蛰伏这些日子以来,白湛似乎也渐渐收心,不再胡搅蛮缠地惹事。
君越一来说明了白太后的旨意,白湛的心忽然活了:“太后果真如此说?”
只要君越做了皇帝,白家重回第一豪族之势,便能左右朝廷大事,届时出兵北晋或是东兴都已不在话下。
从前白湛最想要的是白家的家族利益,能借此实现理想抱负,可自从中毒以来,最想要的不过是解药,解药也独韩晔那儿才有。
让他的大师兄甘心把解药给他是断断不可能,他毒入肺腑生不如死皆是拜韩晔所赐!
“北晋的使臣来了长安?”白湛在背光的暗室中幽幽问道,嗓音低哑撕裂甚是难听。
归国三年,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头发掉了大半,毒素疼痛日渐折磨着他,这般生不如死的现状,不过在等一个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又怎么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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