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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是繁华地界,三教九流,遍地可遇;草民巨富,鱼龙杂处;各色好吃好玩的去处,布满城中。甄永信年轻时,曾来京城做过局。想那时风华正茂,书生气犹存,意气风发;行走时,身后有两个跟班随着,回到家中,有天津妹子依怀弄娇,家中雇有多名仆人侍候,何等**逸神。眼下虽说腰间钱财不逊于当年,却不能像当年那样风流放荡了。一来是年岁大了,身上的火力不如年轻时生猛;二来是内侄琪友跟随左右,像一圈紧箍咒,将他死死地套住;最要命的,是心里放不下世仁,成天焦虑地等着世仁的消息,无形中抵销了**的冲动。在京城呆了多日,八大胡同,他连边儿都没敢沾,白天除了到天桥和一些书场去找点乐儿,大部分时间里,是坐在玉茗春喝茶。

这玉茗春,是京城里老字号茶馆,在前门东街的一幢二层楼里。一楼是普通茶座,通常是附近的老茶客们白天来喝茶唠嗑的好去处,需要时,茶客们还可以要些点心糖果一类的东西磨牙;二楼是雅座,桌椅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的,讲究;靠东头是一个小戏台子,客人品茶时,还可听到京城里的二流名角客窜这里说书唱戏。雅座收费,要比一楼高出一倍,客人也就比一楼少了些。平时来这里的,要么是想和一楼的茶客分清身份的阔佬,要么是请客送人情的有闲之人。甄永信比较特别,他带琪友来这儿,只是因为这里不吵不闹,有茶有乐儿,可以消磨时光。半个月过后,甄永信就成了这里的主顾,每回上楼,跑堂都像见了亲爹似的,媚着脸笑,点头躬身地把甄永信让到座上,一声一声“爷”叫着,端杯沏茶,恭恭敬敬。

和甄永信的情况相仿,还有一个南方人,也是这里的常客。此人中矮身材,圆脸微胖,年纪五十上下,单眼皮,眼睛却挺大,长眼角,眼珠子转动极快,透出一股锐气,操一口江浙口音。日子长了,便和甄永信熟络起来,开始是见面时相互点一下头,接下来是见面时笑着相互寒暄一句,再接下来,二人坐在同一桌喝茶了,再接下来,喝茶后,二人抢着付茶钱,而后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

此人姓潘,字得龙,宁波人,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到了他这一代,时运不济,先是大清国废止了科举,不上几年功夫,大清国就垮了,他的科举取仕梦也彻底破碎了。好在已是饱学之士,又热衷仕途,民国初年,办了几次选仕考试,潘得龙每次都领着侄子一同应试。好歹在民国十一年,叔侄二人都选中了知事,他被派往江西候补,侄子给发往湖北候补。岂料叔侄二人并不谙通官场路数,一候补,就是几年,至今仍未得到实缺。叔侄二人这才省过神儿来,原来是自己缺少运作。便回家取了钱,进京寻求时机。

“得龙兄可找到路子了?”一天,两人在闲谈时,甄永信问。

潘得龙摇摇头,说,“没有。”接着感叹道,“这京城人多事杂,鱼目混珠,骗子猖獗,稍不留神,就会中了他的圈套,不找到十分托底的人,怎么敢托付与他?来京前,就有亲朋好友提醒我,说这北京城里,专门有些骗子吃买官这一路的,他们冒充官场中人,或是冒充在官场上有门路,骗取进京跑官人的钱财。一旦得手,便游鱼出网,消逝得无影无踪,让那些跑官的人有苦难言,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白白破费了钱财。”

“那可不,”甄永信就着话把儿,说,“大凡进京跑官的人,多是向亲戚朋友筹措的钱,一旦上当,血本无归不说,还要欠上亲戚朋友一笔债呢。”

“这个小弟倒不至于。”潘得龙得意地说,“好歹祖上几代为官,一些运动费,还是拿得出的。”

“得龙兄的祖籍,就是宁波吗?”甄永信问。

“不是,祖籍是福建安溪,我祖父取得功名后,四处为官,先父也是子承父业,走科举的路子,官至宁波府知州,从四品。我们全家就随家父到了宁波。甄兄呢?”潘得龙说完自己,又问甄永信。甄永信几乎不假思索,接过话头,“和得龙兄差不多,祖籍在河南南阳,祖父曾任辽南金宁府海防同知,也是从四品。家父却不争气,只谋得个金宁府副督统衙门的幕僚。割让辽南后,举家迁居奉天,家父过世后,承袭父职,在奉天督统府混事。现今民国了,督统府已是灰飞烟灭,幸亏祖上传下了一点家业,眼下尚可依靠祖上的荫德,混下日子。”

琪友在一旁愣得发呆,直耿耿地看甄永信瞪着眼睛说瞎说,说得跟真的一样,面色沉静,神情诚恳,句句无懈可击。猜想姑父又要布局了,便提紧精神,收住嘴巴,不敢随便开口。

“甄兄此次来京,为何公干?”潘得龙问。

“故交盖英杰,日前荣升交通总长,不忘故人,致电邀我来京,一来是叙旧;二来是他刚刚履新,杂事繁冗,求我来帮他筹划筹划。现今他已按部就班,却不愿我匆匆离京,非要留我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反正我回奉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在哪里都是消遣,何必驳了故交的面子?索性留了下来。”

潘得龙听到这里,嘴巴痴痴地张开,眼里露出些许敬畏来,一等甄永信停下话头,紧着问道,“甄兄刚才提到的故交盖英杰,可是现任总理府交通总长的盖英杰?”

“正是。”甄永信面露几分得意,“我俩同是大清国国立北京公学堂第一期生员,毕业后,他回徽州从了军,我回奉天当了幕僚,而今却是乾坤迥异,凤雉有别呀。”说着,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摇了一会儿头。

“哎呀,”一听甄永信这样说,潘得龙惊叹一声,“原来甄兄通天哪,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小弟早先光是听官场谚语道,‘无绍不成衙,想不到却是龙卧天下,东北那里也有甄兄这样的申韩妙手。”话刚出口,立马觉得有些不妥。他本意是要奉承甄永信的,可这句话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弦外有音,容易让人误解,便赶快改口说,“奉天,奉天!真是奉天承运,人杰地灵。家父在世时,每见我兄弟几个不肯用功,就会拿王尔烈来训斥我们,说东北奉天城下辽阳府,有个王尔烈,有一年任学政主考江南贡院,当时江南学子大多小视北方学界,见王尔烈来了,便私下里议论说,王大人懂得什么,只不过知道个‘学而时习之’罢了。不料这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那年的命题,出的还真的就是‘学而时习之’。生员们始料不及,结果考了个一塌糊涂,考完后退场,看见贡院门口贴出五篇以‘学而时习之’命题的范文,全部出之王大人之笔,考生们看了,振惊失色,从此再也不敢小视北方的文人了。”潘得龙说完,自己先干笑起来,笑过之后,见甄永信脸上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趁机问道,“甄兄有这样好的门路,何不攀龙附凤,以图飞黄腾达?”

甄永信听了,笑了笑,说,“彭泽自爱,岂为五斗米折腰?我已做寓公多年,闲散惯了,哪里还能忍受得了官场诸多繁文缛节。虽说我和他是故交,眼下见了我,他还需敬我三分,可一旦到了他门下,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那时再要抽身出来,白白让人笑话不说,又凭空了断了多年的交情。何况我眼下饮食无忧,远非当年的陶先生可比,又何必自坠尘网,去自寻烦恼?”

“说的是,说的是。”潘得龙见甄永信如是说,嘴上也跟着讨好称是,心里却盘算着,该不该现在就巴结甄永信,求他从中通融?想想二人交情还不够深,便打消了念头,又和甄永信说了些闲话。甄永信当然看出潘得龙的心思,也觉得火候未到,并不急着下饵。看看天色不早,喊来跑堂的,就要结帐。潘得龙哪里肯让甄永信破费,抢到前面,拦住甄永信,把帐结了。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那宗和已在大堂里等他们。没事的时候,那宗和每天必来看望甄永信二人,多数是在晚上,来时从不空手,或多或少,总要带些东西,甄永信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人,不时提醒琪友学着点儿。

见那宗和手里拎着四样北京小吃,甄永信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他,“你看你,说你多少回了,就是不改,天天这么破费,哪能攒下钱来,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哪。下次改了,要不,老叔真的生气了。”

那宗和咧嘴笑了笑,“您老说些什么呀,买点吃的,就算破费啦?要这么说,您老这阵子帮我那些,又算什么呢?”说完,跟在甄永信身后,到房间里去。甄永信转身对琪友说,“你去买一坛二锅头,老长时间没喝酒了,今晚咱爷儿几个喝点儿。”

琪友刚要去,甄永信又嘱咐一句,“噢,对啦,你到对面王老六羊汤馆去要个爆炒羊肚儿,再要个红焖羊排。你还别说,他们家这两道菜,还真有点嚼头儿。”说着,和那宗和一块回到房间。

那宗和把四样小吃摆在桌上,让甄永信抓着吃。甄永信抓起一块油炸芝麻酥,放在嘴里,拿牙一碰,哗地散开,满口脆香,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见那宗和坐在一边不动手,便招呼他,“来,来,你也尝尝。”

“您老爱吃,就多吃些,我们这里人,常吃这些东西。”

一块芝麻酥咽下,甄永信问那宗和,“宗和啊,你那些朋友里,有没有上些年岁的,做事老成,又有些气质的人?”

“什么气质?”那宗和问。

“就是一看上去,像有些身份,有些书底儿,曾经有些权势,又有钱,这样的人。”

那宗和翻了一会眼珠子,说,“我身边没有,我身边都是一些氓流出身的愣头青。您老刚才说的,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是做什么的?”甄永信问。

“做牙活儿的。”

“怎么做?”甄永信问。

“我有一些朋友,在大户人家当差,他们隔三差五的从主人家里捣腾一些东西出来,多半是古董一类的东西,他们不敢出手,一般就让我到琉璃厂却出货。琉璃厂那里乱得厉害,几乎全是局儿,云里雾里的,叫人看不清,往往一件真东西,到他们嘴里,就成了假的,不通门路的,到了那里,肯定认栽。要想出个好价钱,非得有在行的人帮你不行。去的次数多了,我摸到一点门路,结识了一个叫何希珪的老手。背地里我们管他叫四眼驴,人面上叫他何三爷,这人年岁和您老相仿,五十上下,早先大清国时,曾在庸王府做事,很受王爷重用,大清国垮了,王爷也死了,他失了依靠,就到琉璃厂帮人说生意。庸王爷活着时,好古玩,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真本事。这人看上去木讷,其实很精明。琉璃厂一些牙客,爱耍小聪明,见利忘义,结果一两次生意说下来,事情就败露了,砸了自己的牌子。四眼驴不这样,他做活儿时貌似公正,手托两家,其实是有分寸的,什么样的人是生客,什么样的人手上货多,他只要谈上几句,就能摸清,遇上生客,估摸你只能来这一遭,他就下狠手,宰你一刀;如果看你是常客,会常雇他,他就能帮你公平交易,或者帮你多赚两个子儿。”

甄永信听了,觉得此人正合他的心意,问道,“你和他交情深吗?靠不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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