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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继勋的提议,一定程度上颇有道理。
辽东军阀割据,战火频仍,有兵的就有权,有权的就有钱。只以邓舍所部论,历次破城,第一个得益的阶层就是军官们。趁乱财的比比皆是。破城、抢掠,这个现象根本就杜绝不了。军纪再严,浑水摸鱼的总有人在。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师,史书上有,现实中没。
就如吴鹤年所说的,双城物产不丰富,地盘也小,要想赚钱,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门路。买卖人口,成本小,收获高。洪继勋又意味悠长地加了一句:“售高丽女,非但能够获利,还有一个好处。将军饱读兵书,当知古有女间。一可以*惑之,迷其心志;用之得当,二则可以获悉其军机内情。”
话是如此说,传扬出去,名声太臭。
吴鹤年道:“女间?我双城强敌环伺是真,指望一区区女子,获悉其军纪内情,先生有些异想天开了罢!越送西施入吴不错,但越可是只送了一个西施入吴。”人家是零售,没有成规模的大量批。零售可以美其名曰用计;批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连着反驳,洪继勋诧异中带着可笑,道:“吴同知大义凛然,小可好生敬佩。那依着吴同知的意思,是宁愿饿死也不要嗟来之食了?”
“那是自然!”
洪继勋叹了口气,道:“可惜了永平的刘总管。”吴鹤年语塞,脸红的像个蒸虾,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一句明嘲暗讽。何况当着文华国、罗李郎的面?
他转过身,颤抖着跪倒地上,对邓舍道:“当日永平,小人的确贪生怕死。追随大人至今,深深为大人的人格、魅力、才智拜服,深知了民族大义所在。周处尚能自新,小人不敢自比前人,却也敢拍着胸脯保证,早已经洗心革面,一片忠心在我胸!我本将心向明月,唯天可鉴!唯天可鉴!”说到后来,涕泗横流。
洪继勋当面揭人伤疤,太过恶毒。邓舍不太满意,隐忍了没开口。他笑了笑,下来扶起吴鹤年,道:“吴同知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我心中有数。洪先生私下里其实也常夸奖你务实能干,适才说笑而已,你不必在意。”
洪继勋轻笑了声,行若无事自摇扇饮茶。有了下台阶,吴鹤年顺势揉着眼睛,挺着个长脖子爬了起来。哽咽道:“小人有自知之明,要论雄才大略,比不上洪先生。但是大人,售卖高丽女一事,您得三思啊。张士诚贵为人王、鞑子太尉,背地里,人还称其为盐枭;大人难道也想像他那样,得一个人贩的恶名么?”他这一番话里三分为公,七分藏私,无非想借此给邓舍一个忍辱负重、尽忠纳谏的印象罢了。
一向来洪继勋凡有谋划,邓舍无有不从。从没像过今天,有人敢接二连三地从中作梗。见吴鹤年不知死活,洪继勋耐性磨净,冷笑了声,不再理会他,问邓舍:“请问将军,对王霸二字如何理解?”
“王霸?”
“无霸何成王!”洪继勋拍案而起,厉声道,“吴同知是想要将军沽名钓誉,学那不肯半渡击敌的宋襄公么?自古成王败寇,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坐稳了这个位子,贼也是王!图甚么虚名?人之一物,江南义军吃的,偏生将军就卖不得?欲成大事,岂能有妇人之仁!”
文华国大感痛快,拍手叫好。洪继勋气势逼人,话语里**裸的意思表露,叫吴鹤年哑口无声,罗李郎大汗淋淋,想擦,不敢伸手。
“人之一物?”邓舍失声而笑,怎么能把人比作东西呢?道,“先生的比喻有些过了。”皱了眉头,沉吟,道,“兹事重大,得失利弊一时间难以衡量,容我斟酌。”委实不能决定。理智告诉他,洪继勋的意见是对的;感情上难以一下子接受。
说到商业贸易,想起了买回火药的士卒,洪继勋来时也将他们带了来,候在堂外。对沿海的金复盖诸州,邓舍很有兴趣,按下售卖高丽女子不提,吩咐叫人带他们进来。
总共两个人,一个叫陈哲,是商队的头目;一个生面孔,叫田伯仁。陈哲年纪三十上下,肤色黝黑,粗手大脚,苦瓜脸,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劳动人民。他本是上马贼的老兄弟,进了大堂,也不慌乱,稳稳重重地给邓舍跪倒磕头。
对老兄弟们,邓舍没托过大,叫他起来上座。很高兴,道:“陈百户满载而归,得了不少火药,解决了我军的急需,大功一件。听洪先生说,此行很惊险?占了金复两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大小船只二百来艘,人数大约三四千。他们趁夜来的,金复两州的守军,防守的重点在6地,海路上没有防备,措手不及。城中也有先混入的倭寇趁势鼓噪,被他们里应外合,两座城先后陷落。”陈哲讲话条理清晰,指了指田伯仁,道,“要不是这位田老兄,小人等势单力薄,也逃不出来。”
原来,田伯仁是南方某大户的家奴,随家族船只而来,当时也在金州。他来了多次,熟知道路;倭寇进城,商队各自逃命。他出城没多久,半路上碰着了陈哲。
陈哲的火药就是从他家的商船上买来的,见过面。一个认路,一个人多,一拍即合,合作一处,跟着田伯仁走小路,避开战火,这才逃出生天。
“竟是救命恩人。”邓舍肃容向田伯仁行了一礼,“我代兄弟们多谢田壮士的救命之恩了。”田伯仁慌不迭磕头还礼,连叫不敢。
他带着陈哲等逃出来之后,没地方可去。救命之恩,讲究的是结草衔环来相报,陈哲又相中他某大户家奴的身份,寻思日后他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干脆就带着他一起回了双城。
“不知贵家主是?”陈哲一再暗示田伯仁身份不同,邓舍起了好奇,问道。
“小人家主姓沈,吴中人,名讳一个富字。”
文华国哎呀一声,跳了起来,道:“万三秀么?”
“回将军的话,正是。”
“金陵沈万三,大都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沈万三的名字,不但邓舍诸人如雷贯耳,甚至连罗李郎也久有耳闻。都是不由动容。难怪陈哲能搞来火药,却是遇上了天下第一豪富,——吴江沈氏。
邓舍大喜,正瞌睡送来个枕头,对陈哲顿时刮目相看。平常军中时候,知道他为人谨慎精细,万没料到精细到这个程度!真若是可以凭借田伯仁同沈氏搭上线儿,贸易急需的东西不用愁了。
田伯仁家奴的身份,他没放在心上,越是家生奴儿,越是能得家主的信任重用。只从他多次来往金州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家族中的无用之人。
他心中喜欢,面子上没丝毫表露,对待田伯仁依旧客气、热情,没有太过分的示好。田伯仁反而觉得他与众不同,起了点敬意。天下人,不管是官、是商,听到他家主人名字的,还真没有像邓舍这样能保持前后态度不变的。
叙谈两句,说回此行收获。陈哲带回来的物事里,火药之外,第二有用的不是谷种、布匹,而是几包棉籽儿。
高丽没有棉花,关北等地的冬天奇冷无比,没有棉衣难以耐寒。今年可以勉强凑合,老卒们本来就有冬衣,新卒们的可以去买。但总不能年年如此。买些棉籽儿回来自己种,是吴鹤年提出的意见。
邓舍一听,当时就赞同了。至于培植耕种,军中老农甚多,尽皆知晓,就连吴鹤年也很精通此道。甲山、三水府这些地方,太冷,地理环境不行,估计栽种下去也活不了,前期打算就在双城周近试试。
这是件大事,邓舍没有交给屯田千户所去管,郑重地点名吴鹤年特别监督。
邓舍问道:“陈百户在金州,有没有听说高家奴的动向?”高家奴是蒙元辽阳行省同知,本是蒙古权贵的家奴,姓高而为家奴,所以叫做高家奴。他的势力范围便在辽南。邓舍过鸭绿江前,在义州就曾遇到过他的探马。
“金复两州不保,高家奴没了老窝,听说他挪去了盖州。”陈哲道,“不过现在金、复州又落入倭寇手中,高家奴会不会回去接管,小人说不准,不知道。”
相比金、复州,盖州距离辽阳就很近了。按照眼下的局势,高家奴很有可能会留在盖州,给辽阳方面造成压力。邓舍和洪继勋对视了眼,两人心里有数,当着这么多人面,没有讨论。
洪继勋咳嗽声,指令陈哲,道:“将金州的商贸,给将军说说罢。”
“金州濒临大海,距山东半日可到。顺风顺水的话,远去两浙也不过数日功夫。虽因了战事波及,谈不上富裕,但往来商旅甚多,货物种类齐全。城边又留有蒙元的屯田,人口不少,衣食无忧。不过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不但有高家奴、两浙商人,小人去了才知道,甚至还有沈阳纳哈出的商队,山东小毛平章的势力在那里也不小。
“这还都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金州到双城之间道路不通。高家奴盘踞盖州,经常骚扰商旅,其部下士卒凶狠残暴;一些小县城、山林里,藏有马匪强盗,他们专抢商人。小人一路来,见了许多被抢劫一空、人也被杀个干净的商队。更遇上了四五拨悍卒、土匪。
“要非俺们军器精良,带的有火枪;能不能回来还在两可之间呢。即使如此,因有两拨土匪特别强悍,也损失了十之三四的货物。弟兄们,……”他顿了顿,“随小人过江的弟兄,只回来了一半。”
这些细节的东西,洪继勋没有向邓舍说过。跟着陈哲去的士卒多是老卒,战斗力不低,就这样,还死了一半。其中固然有货物拖累的因素,但也可见沿途土匪的亡命。
邓舍默然片刻。去一次死一半人、丢一半货,双城老卒少、府库穷,时间长了,经受不起。但缺少的东西不能不补充,单只火药、棉布两项,就离不得。不走这条商路,又该怎么办?要说起来,双城也靠着海,有港口,若是可以由此出航,开辟条商路的话,倒是会好很多。
可这太不切实际。想从双城去两浙、山东,得绕过整个高丽半岛,有两个大威胁。一个是高丽水军,一个是倭寇。纵使没这两个威胁,他们也出不了海,连一艘海船都没。
洪继勋问田伯仁,道:“你家主人的商队,除了辽阳,有来高丽的么?”
“数年前,我家主人就借助张太尉,打通了和高丽王京的贸易来往。”众人都有听说,张士诚称王后,为图沈万三的财富,要了他的一个女儿为妃。所以田伯仁说借助张太尉云云。
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洪继勋又问道:“除了王京呢?”提醒田伯仁,“沿海港口、岛屿,就没有第二个地方了?”
田伯仁摇了摇头,道:“高丽沿海港口、岛屿虽多,富裕的地方都在王京内地,我家主人瞧不上别的地儿。”想起点什么,道,“不过两浙、山东的一些商人,倒是常走北线,停靠大同江的出海口,往平壤去做买卖。”
洪继勋不再说话,只把目光转向了邓舍。他目光的含义,邓舍清楚。比起来金州,平壤近,且大同江一通到底,出德川、宁远,两三日一个来回。可那是敌境,偷渡走私的危险性不下金州。
文华国撑着眼,晕晕乎乎地听了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平壤有么?那地方城坚墙高,不是太好打。”
邓舍心中一动,才算真正理解了洪继勋看他的意思。为条商路再开次战,值得不值得?不说军卒够不够,就说打下来了,万一关铎刚好下高丽,不是又成了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了?
他盘算归盘算,军机大事,不可叫位卑者知。佯装吃了一惊,道:“打平壤?不要胡说。我军大战才罢,军卒未得修养,不是好时机。”
勉励陈哲:“金州线上匪患虽多,这条路还是不得不走。你休息两日。王夫人两天后要回山东,你走过一次了,熟悉道路,到时候引个路罢。”又吩咐左车儿、文华国,“陈百户虽然言道沿路兵匪只抢商人,小心没大错,护送的人马多挑选一倍,配给火器、良甲。”
问田伯仁:“田壮士要跟着回去么?”陈哲代替答道:“田老兄路上伤了腿,……”捋起田伯仁的裤腿儿,左腿上受了箭伤,好了大半,“走路不妨事儿,骑马、长途跋涉怕不成,小人之见,不如田老兄就先暂住双城,伤势大好了,再做打算。”
田伯仁没意见,点头答应。只是请陈哲再去了金州,留意打听沈氏商队。
一大早谈到现在,该解决的问题都已解决。日将正午,邓舍下午另有安排,没留饭,只叫陈哲好生招待田伯仁,几个人纷纷告辞而去。他又在堂内待了会儿,拿出地图,琢磨洪继勋、文华国不谋而合想打平壤的意见。
这两个人,一个才智高绝,一个粗鲁莽撞,却能不约而同想到打平壤,就说明此事大有可为。看了多时,利弊来回计算,终究拿不下主意,且放下来,有机会了再和洪继勋商议吧。
他昨夜没睡,暖暖的阳光从堂外投射进来,晒在身上,不由起了困意。轻轻打个哈欠,一抬头,吓了一跳。吴鹤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蹩了回来。大约见他出神,没有打扰。恭恭敬敬地弓着腰,立在堂前。
心知他必然有事,邓舍又好气又好笑,问道:“吴同知?有甚么事儿么?刚才不说,这时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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