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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士诚猛然转头,脱口而出,问道:“殿下可是见过田丰了么?”

“没有。 ”

“那殿下的‘另一路人马’从何而来?”

“我虽未见过花马王,但是前不久,他的使者倒是先去了辽阳。”

“田丰的使者去了辽阳?”

“不错。花马王已经基本攻占了保定路的全境以及冀宁路的一部,他下一步欲取真定,为了保险起见,想与我海东联手。他又不知我在益都,故此遣派了使者前去辽阳。前日辽阳给我寄来的信,便是讲说的此事。”邓舍从容答道。

王士诚的神色瞬息百变。

田丰主动去找了海东?初闻不可相信,细思情理之中。田丰近年来用兵甚勤,先后攻取了河北、山西的许多地方,地盘虽然在逐渐的扩大,然而与察罕、孛罗的接近却也越来越近了,其面对的压力自然而然地也就越来越大。

人有压力,要想缓解,不外乎自强、外援两策。

如今田丰所部最北边的先锋军马已经深入到了保定路,由保定路向东,经大都路、过永平路,便是辽西。两地相距不过数百里。田丰主动去找邓舍,想要与之结盟,彼此互为外援,实在正常不过。

王士诚佯笑道:“原来如此。然则,不知殿下打算怎样与田丰联手?”

“各取所需。”

“愿闻其详。”

“花马王的意思,是想请我海东在辽西动一场战事,吸引下鞑子的视线,以此来稍微地减轻他所面对的压力。我海东本就打算进攻大都,欲取大都,必先取辽西。所以,这一点不成问题,辽阳方面已经替我答应了。

“孛罗驻军大同,察罕屯兵晋、冀,此两人是为大都之悍蔽。为减轻我军进攻大都的压力,同时我也会要求花马王,请他扩大用兵的规模,不但要取真定路,更要把杨诚丢掉的飞狐、蔚州重新夺回。蔚州在大都、大同之间,夺取了蔚州,就能阻隔孛罗援救大都的道路。即便不济,至少也可为我海东多争取点时间。

“如此,我海东呼应了花马王;花马王亦呼应了我海东。各取所需,便是这个意思了。”

“殿下以为田丰会答应么?”

“花马王锐意进取,我料他不会拒绝。”

“哈哈。殿下没见过田丰,对吧?”

“没有。”

“那么,殿下肯定也不知道田丰长的模样了?”

“不知。”

“四个字可以形容:鹰视狼顾。这话不是俺说的,田家烈说的。燕王你也晓得,老田曾在田丰手下干过。‘狼顾’什么意思,你明白么?像狼一样,走路的时候总往后看。这种人,野心勃勃,狡诈多疑。相术上而言,此正为反噬之相。”

对“狼顾”的解释,王士诚悉数照搬田家烈的原话。说完了,他拍拍邓舍的胳臂,以自己人的语气,诚恳地提醒道:“燕王与他打交道,可得多加小心喽。”

邓舍佯装惊笑,道:“不意王爷却还通晓相术。”岔开话题,问王士诚,“看我相貌如何?”

“年少有为,大富大贵。”

“且观歌舞。”

他越不正面回应,王士诚越心中不安。田丰与他不和,两个人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如果邓舍真的与田丰合作了,对益都必然造成强大的压力。两个强邻彼此成为盟友,益都加在中间,下场会如何?引人深思。

堂下歌姬正唱起张弘范的一《喜春来》:“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旌旗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喧满凤凰楼。”

张弘范为元初汉人世侯张柔的第九子,曾随伯颜灭宋,崖山上刻字:张弘范灭宋于此。后人在他的名字又加了一个“宋”字,变成:宋张弘范灭宋于此。他的这曲子,唱在此时,听入众人的耳中,自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杨行健叹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张弘范,实我族之奸也。身为汉人,甘为鞑子鹰犬,灭我前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辈凡有志气者,皆羞与为伍。此等人所作的小曲儿,有甚么好唱的呢?”

“不然。”邓舍摇了摇头,表示反对,道,“越是如此,越该叫这《喜春来》多多流传。也好叫天下人、叫后世人知晓此人的嘴脸。”

有句话邓舍没说出来。张弘范生长北地,当时的北地先属金,后归元,也难怪他堂而皇之地以灭宋为荣,因为他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宋人看过。在他的另一曲子里,明白地把宋人称为了“南蛮”。对这种以蒙人自居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的?民族大义对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是天方夜谭,想都不曾想过的。

邓舍瞥了眼王士诚,说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宋灭元兴之际,虽有弘范之奸,遗臭万年。也更有文丞相这样的忠臣烈士,流芳百世。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譬如你我今日攻取大都,不管事成或不成,稼轩有词云:‘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如此,足矣!”

王士诚不读书,邓舍所引用的辛弃疾的两句词,他不太懂,追问意思。邓舍详细地给他解释了,又阐开来,评点一番宋末人物。文天祥的大名,妇孺皆知,王士诚喃喃道:“有的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永远活着。”品味再三,沉默不言。

忽然,宴席上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忙转眼去看,却是佟生养喝得多了,坐不稳当,摔倒在地。边儿上高延世等人齐声哄笑。佟生养满脸通红,不知是醉的,抑或是恼的,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嚷道:“尔等鼠辈,笑些甚么!”

“你骂谁?”

“谁笑,老子骂谁!”

高延世大叫一声,跳将起来,质问:“你说谁是鼠辈?”

“作威作福,个个好手,说到与鞑子厮杀,无不胆怯。谁如此这般的缩头缩脑,便是谁为鼠辈。”

“休得欺人太甚!”

“哈哈,俺说的错了么?”佟生养乜视席上,益都诸将怒气勃。

高延世有心辩驳,却一句话却也说不出口。为何?佟生养说的皆为实情。海东秣马厉兵,欲与大都一战,而王士诚却听从田家烈的劝阻,不肯联手与共。这脸打的,不但狠,并且准,叫人掉了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丝毫无法与之争辩。

酒喝到现在,邓舍与王士诚一直谈话,没喝多少,益都诸将在海东众人故意地哄劝下,却已都喝得差不多了。

高延世转过身,跨步出席,对着王士诚,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叫道:“主公!海东辱人过甚。我益都兵精将勇,何曾受过如此的轻蔑?简直奇耻大辱!延世不敢自称勇武,愿请为先锋,即日为主公先下大都!”

“哇哈哈!”

佟生养放声大笑。他的任务完成,为避免因方才的言论,过度激起益都诸将的反感,身子晃了晃,装着醉倒,栽入了侍女的怀中,不片刻,鼾声大作。邓舍皱了眉头,斥道:“成何体统!”吩咐毕千牛与三二侍卫,将之抬出了宴席。

“我这义弟被我宠坏了,素来*。骄恣妄语,有得罪之处,尚请王爷海涵。”

王士诚干笑两声,道:“英雄本色,无妨无妨。”受人面辱,偏生作不得,再好的修养也难以做到浑然无事。何况王士诚的城府,本就称不上深沉。他沉了脸,瞧也不瞧高延世,道:“胡闹些甚么!退下!”

“主公!”

姬宗周缓缓起身,咳嗽了声,道:“以臣之见,高将军所言,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甚么?”王士诚大为惊讶。前几日,他探病邓舍,得悉海东欲图大都并非临时起意之后,回来与田家烈等也有过商议,基本上没人看好海东,多认为海东此举委实自寻死路。当时姬宗周也在场,并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的确令人惊奇。

“此一时,彼一时也。臣适才听燕王与主公对谈,既有花马王之参与,那么此事,臣以为似乎便有可为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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