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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入夜时已不见春寒。
沉缓的暖风拂过,晾衣棚里一架架的绸纱衣物随着轻轻舞动,送来清淡的皂荚香气。
劳累了一天的浣衣女们,趁着月色初升,黄昏未下,三三两两地聚在庭院中,趁着夜明,扎风筝结彩绺打小牌闲话杂谈,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天南海北地闲聊着,便有一个说起了前些日子里册封安嫔之事,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胸脯道,“还好安嫔娘娘在浣衣局的那几日,我并未欺侮她,还帮她抬了几次水来着,否则现在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又有其他几个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谁帮安嫔晾衣服,谁借了一块胰子,谁又给她留了饭,说到后来便有人戳了戳一直低头结彩绳的阿盏,道,“你不是那会儿忙前忙后最殷勤么,怎么人家登高枝儿了,也没见捞你一把?”
阿盏淡淡地笑了笑,正待说话,抬头却见大门处端端方方地行来三人,为首的女子一袭月白色春衫,袅袅地过了庭院,到院侧波光粼粼的浣衣池处,出神地站在砌了砖的池水边。
阿盏一惊,轻轻地呼道,“阮……”
话未出口,忽听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所有人猛地回头看,池边立着两个吓呆了的宫女,几丈宽的池水旋转成碎裂的旋涡,依稀有白色的影子在里面扑腾。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失声的惊叫喊将起来,“有人落水了!”
立时接二连三的呼喊声不断,静谧的浣衣局敲敲打打的沸腾起来。
...
暖阁里静如深渊,清风涌动撩响珠帘,烛火偶发出一声哔啵的清脆裂响。
景鸾辞眸色如一把钝刀,在微微闪动的光中,神光喑黯残破,涩涩地盯住面前一身陈破,满头花白的茂太妃。
“我,我所说的句句属实……我与绾嫔拘于同一个冷苑里,每日送来的餐饭都是一同食用的,那一日,我见阮姑娘提了好大的食盒,盛着罪妇好几年没吃到过的饭菜,有鹌子羹,五味蒸鸡,还还有……”
茂太妃囿居冷苑太久,许久不与人说话,声音嘶哑发颤,几不成句。
景鸾辞面色越加惨白,泛着郁郁的青色,茂太妃说着惊惧地磕下头,接着道,“这么丰盛我便想要一,一起……可阮姑娘却说那是皇后专门赏赐的,不得与人分食,可,可在吃着的时候,阮姑娘却忽然将碗砸了,慌里慌张地说吃了要死人,让绾嫔千万不要吃,等她去找了人,给她一个说法,救她出来……”
她越说越怕,头砰砰磕得如山响,惊弓之鸟似的莫名请罪。
景鸾辞捏着案几的边缘,指骨发白,冷幽幽地道,“朕恕你无罪,说下去。”
“……阮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时,却被绾嫔死死拉住了,说是这饭赏赐下来了,就非吃不可,今日不吃,明日也会送来,明日不吃,死的便不是她一个人……这,这些话不是罪妇该听到的,我便,我便当做从未听到过……再再后来,阮姑娘走后,有守卫进来将绾嫔抬了出去,说绾嫔殁了。”
她说完神色惊骇,一时好似又要装疯卖傻起来,周昙跑过来将人按住了,正待送出去,景鸾辞沉郁地止住道,“将她送到裕陵妃园守陵,不必再回冷苑了。”
一时满室静谧,好似刚才那嘶哑的喁喁声,悠远的没有发生过。只有漏进来的风声中夹杂了一些湿气扑得烛火猛地一暗,外头便下起了惊雨。
春雨沥沥,似是悄无声息,又似有汹涌之音,沙沙地落在殿前的玉阶上。
景鸾辞枯坐着,在皎皎的灯火中,阴郁成一片暗影,良久他惶然地一笑。
他纠葛地恨了她六年,折磨了她六年,到头来却是一场自负的虚妄。
他起身出了内殿,一步步在绵密的细雨中走下台阶,周昙惊呼着打了伞跟上,他欠着雨疾行了一路,尔后却是越走越慢,且行且停,一直到关雎宫宫门前。
宫门已关闭,在晦暗的风雨中矗立着。
景鸾辞站了许久,湿气将他冷白的脸淬得铁青,他发紧的下颌线微微一松。
该说什么?
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真相如此轻易,舌头一动就霍然出口,为什么不告诉他?
还是说……
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一日他问她他们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原来却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微讽地一哂,孑孓转身。
另一边的宫道上,两个湿淋淋的影子冒雨奔过来,跌跌撞撞地碰着来人时,瑟瑟发抖地哭着溃跪于地,“皇,皇上,安嫔娘娘,安嫔娘娘在浣衣局投池……殁了。”
.......
熙平三年,时值正午。
盛夏的绿竹修修,凤尾森茂,郁郁葱葱地荫住和韵茶楼的青檐顶,茶廊内一片清凉静谧。
穿着清凉如许的碧色薄衫的侍女,悄无声息地往来于茶廊各静座内。
一道云母雕兰草的暗紫色屏风后,一个阔额宽脸,面膛黝黑,穿衣用度却格外讲究华贵的青年男子与茶廊的老板俞华轩对坐。
坐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扇子,扇开着,扇面上一幅《秋风惊鹤》图,墨有些许凋色,却难掩画上白鹤展翅欲飞的栩栩如生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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