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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夫人其实已经不怎么记得郑阿太的模样了。
当年经手这件事的郑家家仆,除却她一向信赖依仗的朱媪外,其他的都被她处理得干干净净了,哪里能想到竟然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在今日等着自己?那日陆临月在梅兰榭中重提旧事,也不过是提到了宋姬而已,因为平南侯的态度,她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郑阿太知道的远比自己预想的多上许多……
她的脸色变了变,抬头去看杨清,神色漠然:“这又是何人?妾身实在不知道大人今日所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觉得我平南侯府势小可欺么?!”
平南侯府之势当然不小,杨清也早就猜到了郑夫人既然有胆子能做出混淆侯府血脉的事,自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和一个苟且偷生的仆妇就轻易承认,当下也不动怒,只是抬头,朝着郑阿太点了点下巴,言简意骇:“说。”
郑夫人的目光扫过去,积威犹在,郑阿太伏在地上的身子不由打了个颤。一边是心狠手辣的旧主,一边是手握大权,咄咄逼人的当朝宰相,郑阿太直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架在火炭上烘烤——但没有更多考虑的余地了,杨清告诉她,若她今日将这一切宣之于众,即使因此得罪了平南侯府,她也会保她的儿子一生富贵。
想到缠绵病榻的儿子,若非家中赤贫,请不起大夫,用不起昂贵药石,她的儿子也不至于久病不愈,险些丢了一条性命……她已然活了大半辈子,一生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东西,即使在这一刻死去,唯一的遗憾也不过是还没看到儿子娶妻生子,能用她的一条命换来儿子后半生的富贵,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呢?
郑阿太张了张嘴,正准备在一个月内,第三次讲起当年的那段往事,杨清却突然笑了,看了一眼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眼见吹来一阵风就能将之吹倒的郑夫人,别有深意:“清忽然又改了主意。”他发起狠来,声音里陡然生出一种刻骨的恨意,“有些话,只有夫人听着怎么足够,便该请出太夫人,再等到寄英回来,一同来听一听。”
郑夫人笼在袖中的手被自己攥得生疼,但仍强撑着:“妾实在不知道杨大人言下之意,但现在妾的一子一女在外生死不明,实在无心与杨大人分说,还请杨大人走好。”
说罢扬声:“门童送客!”
望着郑夫人转过身去的背影,杨清冷笑出声:“郑氏,你敢不敢赌誓!若明衍出事是你一手所为,则你所生的陆家三郎不得好死!”
“杨清老贼!”郑夫人的声音陡然变得锐利,“你话中的意思,难道我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么?”她产后体虚,骤然提高声量说话,不过片刻,额头便淌下了豆粒大的汗珠,朱媪面带忧色地扶住了她。
杨清的眼睛宛若锐利鹰喙,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夫人会不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清不敢妄言。但明衍,不是夫人的骨肉。”
杨清说后半句话的时候,郑夫人只觉得眼前一白,杨清的嘴张张合合,所有的音节组合都成了无意义的废话,她压下脑中的一阵眩晕感,继续往回走:“妾实在……不明白杨大人在说什么。”
“老妇也不是很懂得杨大人说的是什么。”妇人的声音苍老而轻缓,从二人身后传来,杨清和郑夫人俱是一愣,回过头去时,鬓发全白,形容枯槁的太夫人被两个年长的仆妇搀扶着,向他们走了过来,看向跪在地上的郑阿太,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杨大人既然有心让老妇一同听个究竟,那你就来讲一讲吧。”
郑夫人抿着嘴,不发一言,任凭婢女将自己搀扶到胡凳上坐下,目光交错间,一旁的朱媪领会了她心中所想,悄声转过身向后院走去。
太夫人被仆妇搀扶,却并未朝上手的八仙案走去,而是拐了个弯,走到郑夫人面前,抬手,在她的面庞上扇了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到底太夫人久病沉疴,纵然有心,也没有什么气力了。
“我这一巴掌,不是为别的,”太夫人说,“你身为人母,却没能尽到母氏的责任,才致使宗嗣凋敝!”
对着婆母突如其来的一巴掌,郑夫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是杨清看着太夫人苍老的面庞,看她阖上双眼,周身显得格外沉重,杨清内心暗道一声不妙。
郑夫人则偏过头,不发一言。场上沉默了一阵,郑夫人突然伏到一旁的案几上,痛哭起来。仿佛是母子连心,随着郑夫人的哭声,婴儿的啼哭也响起,屋子里的众人一齐转过头去看,朱媪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小婴儿向他们走过来。
在婴儿不止的啼哭声中,一切都静止了。郑夫人猛地起身,将儿子抱到了自己怀中。
杨清的脸色随之晦暗下来,在太夫人开口之前,先对着伏在地上直发抖的郑阿太命令道:“将你知道的,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全部都说出来。”
……
一席话毕,场上的人都沉默下来。太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郑夫人,心中已然信了这番话,不知怎的,笑了一声:“难怪。”
郑夫人则在婆母的注视中,垂下了头。
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杨清觉得自己内心的愤懑、焦灼已然即时就要从胸膛中迸发而出。
太夫人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苍老的的沙哑,“杨大人,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了。因为一个卑贱的逃奴的话,就来质疑一个侯夫人,这是哪门子道理?”
杨清冷笑一声:“逃奴卑贱不假,内情是真也不假。”
太夫人跪坐在案几后,单薄消瘦的身体却挺得笔直,杨清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一身素色的麻衣,当下更是怒从心头起,整个人都被一层阴郁的气息笼罩。
但太夫人却仿佛毫无察觉,对着他,语气客套却冷淡:“蒙杨大人看重,莅临寒舍,只是眼下府中事忙,无能款待大人,还请大人回去吧。英儿正带着人在外搜寻两个孩子的下落,若有消息必到大人府上相告。”
话中已是多有不耐。权贵之家,谁能没有一点隐秘不堪为他人所知的私事?杨清在权利场长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更该深谙此道。
她在病中,突然听闻噩耗,犹如五雷轰顶,赶到前头来,又被告知了这一出当年的荒唐事才是今日之祸的根源所在。她的内心对胆大妄为的郑夫人是气恨之至——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杨清来主持正义。
平南侯府的家事,自然是关上了门才能来谈。何况眼下郑夫人已经生子,她虽然厌憎郑夫人当年抱子,混淆侯府血脉的举动,在这一件事上却并不觉得郑夫人做错了。
除去陆明衍,是让一切错误归原最好的方法。
要怪,只能怪他的命途太过不堪。
太夫人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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