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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祈乐天从后院出来,特地绕了一圈到前院,装作才从外面回来。

一路逗着缸里的老龟,池底的金鱼,路过温室的葡萄架,沿途捏爆一串一串硕大的黑葡萄,染了一手汁液,终于穿过典雅的中式庭院,一副无所事事的不正经模样。

佣人为他打开正门,暖气和婴儿小屁孩连笑带嚷的尖锐叫声,刺得他脑仁子突突的跳。

大人各式各样的打量目光落在身上,则令他愈发烦躁。

他们这些外来客,趁着一年团圆的大好日子,带着昂贵的礼品齐聚一堂,不是为了交流感情,仅仅是为了后院那位垂垂老矣的老爷子。

祈乐天小时候搞不懂,还疑惑,不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家族聚会吗,不是应该放下各自的身份,其乐融融吗,为什么还要穿着官场职场的制服正装,摆出领导人的架子。

不苟言笑的舅舅、舅姥爷们,无一例外不是板着脸,高不可攀。

女人们则端着一本正经贵妇人姿态,偶有外露情绪的女人,在祈乐天眼里全是神经质的姑奶奶。

他故意想缓和气氛的插科打诨得不到响应,被这些大人们定义为穷思极想,小丑一样自娱自乐,大了以后,他就越发不想出席这样的场合。

现在这样的家族聚会,就剩下他几个还不懂事的表弟表妹不会看气氛,任性地大叫大笑,在佣人保姆的看护下跑来跑去。

他刚好和他小舅相反,沈昱是他那一代中最小的,他是他这一辈中最大的,下面的弟妹都是没长大的小屁孩。

推开抱他大腿的小鬼头,祈乐天抬脚想上楼去躲躲透透气。

“别去上三楼。”他妈叫住他说。

祈乐天回头,老宅的第三层是单独辟给他小舅住的地方,偌大个沈家,别人都没他小舅这个待遇。

“我就上去看看,不出声。”

“你小舅病着呢,别打扰他休息。”

“小舅病了?”祈乐天震惊的同时心生担忧,沈昱在他印象里一直是强大到不可侵犯的光辉形象。

“年前病到现在呢,我们都过来了也不知道下来接待。”

祈乐天听他妈抱怨他小舅就瘪嘴。

“有空还不如去看看你曾祖父。”

“知道了。”祈乐天才不会老实说,他刚从老爷子那看望过出来,他爸妈就想着让他多讨好老爷子,连称呼上都不愿突出他曾外孙的身份。

越往上层,祈乐天脚步越轻,这是习惯性的小心,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第三层是他不能踏足的禁地。

小时候他被带过来时,很多人就跟他说过,那是老爷子上一个孙辈宠爱对象居住的地方。

即便那人小学没毕业就被送到了国外,第三层也为他保留了下来,等闲人不能靠近。

这导致祈乐天小时候还没见过沈昱这个小舅,后者就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厉害的感觉。

能让他们老爷子记住这么久的人。

老宅的佣人都说老爷子对他这个曾外孙,比对他小舅这个亲孙子还要好,可他却觉得并非如此。

祈乐天在沈昱卧室门前停住,有点不敢敲门,敲了门该跟他小舅说什么呢,沈昱着实不是个好接近的人,全家都没人跟他熟络。

直到看到上来送热粥的佣人,祈乐天有了主意。

老宅这些佣人会亲切地叫他小天,只敢生疏地称呼沈昱为七少爷。

都知道他平素没大没小,行事没有顾忌,自己的活交给他也没问题。

祈乐天成功得到了敲门的借口,门开了,他的眼眶却蓦然湿了。

他那个强大不可小觑的小舅,苍白着脸躺在床上,垂眸似乎连眼睑也没力气睁开,却还要问:“来电话了吗。”

给祈乐天开了门的助理成奎,第一千二百次说:“没有。”

病来如山倒,沈昱回老宅起就高烧复发。

烧得昏昏噩噩,好容易意识稍清醒一点,开口必问:“他来了吗?”

年关渐近,许是知道叶生不会来了,换了话问:“来电话了吗?”

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答案。

成奎猜沈昱是彻底死心了,知道叶生不会过来找他了,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喝了粥,吃了药,病气焕然一空。

出了房门,下来一楼大厅,又恢复成了往日那个强大漠然的沈先生,眉宇间的冷淡疏离,照样生人勿近,仿佛能冻死个人。

只除了从成奎那拿回自己的手机,贴身不离。

代表着他对叶生还有一分期望。

大年初一,老宅热热闹闹,张灯结彩,早该在吃过年夜饭离去的众人,被安排在老宅各处,过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新年。

可谁都知道,现在的热闹是暂时的,他们老爷子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快不行了。

祈乐天第一个跟他小舅道贺新年快乐,可惜没得到红包。

沈昱绕过他,完全是目中空空无人般,走进积了一层厚厚雪花的庭院,闲庭散步似的赏雪赏梅。

得,这样祈乐天也没意见,他对小舅一向有很大的包容度,比对他亲妈还要孝顺谦卑。

踩着沈昱留下来的脚印,祈乐天百无聊赖地跟在他小舅后头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小舅,你今天没带你的手机下来吗,小舅?”一不错眼,祈乐天就发现他小舅落后了他几步,诧异回头。

心一动,沈昱望着满天的雪花,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匆忙回屋。

来不及换鞋,沾染雪花的皮鞋踩上木制地板,沈昱上楼找到,忘在外套兜里的手机,重新拨通电话——一则未接的来电显示在三分钟前。

“嘟……”

三秒过后,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昱闭闭眼,吐出口气:“我刚才有事,没接到。”

“嘟……”那边却在他说完后挂断了,仿佛能看到手机主人的手忙脚乱。

高定皮鞋踩在地毯上,沈昱来回走了两趟,留下的印子一深一浅。

冷静冷静,他告诫自己,现在既不能逼,也不能纵容,要等他自己打开心扉,主动来寻他。

不能纵容。

不能着急。

沈昱捏捏高挺的优越鼻梁,下一刻,手机被他用力砸出去。

门外不放心跟上来偷听的祈乐天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开。

房间里,沈昱撑着桌面,额上青筋暴起。

一个电话,一段缄默,他平素引以为傲的理智就轰然坍塌。

一阵呼唤声将他拉回现实。

是祈乐天折返回来了,带来祖父的口信。

沈昱平复心绪,将心底那些阴暗的想法暂时压下。

老爷子活了一个多世纪,为了他们这个家族已是坚持了太久,如今已然老态龙钟,常年只能躺在床上,每呼吸一口都困难。

今天新年里的第一天,精气神好了些,底下的人就怕他是回光返照,迫不及待把所有人叫过来,而老爷子只想单单见那几个。

一群人围在后院门外,看着沈昱被单独召见。

慧眼如炬的老人一眼看穿了他那些想法,含混不清道:“阿昱,我怎么教导你的!”

旁边伺候的人急忙为他顺气。

沈昱垂眸羞惭。

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自己隐藏情绪的本事不够,让祖父看出来了,累他老人家劳心。

老人瞬时目露失望:“阿昱,做人要光明正大,对得起我给你取的名字!”

老人看穿了他的伪装,这个时候还在演戏骗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小孙儿的秉性,根本不是会为他一两句训斥羞愧的人。

他最后还跟沈昱说这些,不过是想得他一个最坦诚的相待。

昱,日光,明亮也。

老人家亲自为沈昱取的名字,就是希望他堂堂正正做人,光明正大做事。

为此甚至不许他父亲逼迫他从政,遂他的心愿从商。

虽然沈昱投身商场,与官场无异,俱是诡谲多变,须得左右逢源,口蜜腹剑。

但沈昱体谅祖父的拳拳爱护之心。

沈昱很快出来,换祈乐天进去,这个第.四代中最受沈老爷子喜爱的曾外孙,一度拿来跟沈昱比较。

事实证明,沈昱最后继承的遗产,远比所有人多,谁最受喜爱也就显而易见了。

沈昱侧门眺望远方的夕阳。

从日薄西山,到太阳迅速西沉落山,庇护沈家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塌。

其他支柱人物不是没有,只是到底比不上老一辈的存在。唯有黑白两色的盛大葬礼上,送灵的花圈摆满了灵堂,在这样肃穆的场合,不仅祈乐天不敢再放肆,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也被拘着,行事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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