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腰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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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不紧不慢，像是一把弯弓拉来扯去到最佳位置才将利剑射出，听着让人心中一悸。宗妮停下脚步，宫城禁卫护军严格有素，多走一步就算闯宫，必挨一百个棒挞。

黑心太监在前领走，也被吓一趔趄，心道一句“撞见活阎罗喽”。虾腰退回，对着上首就地打一千，毕恭毕敬地回道：“给苏大人请安。司膳监禄七奉外御膳房执守侍张总管之令，领厨役宗氏后人进宫入直，还望您通融。”

苏倚嘉扫了一眼禄七，冷声又问：“腰牌呢？”

禄七抖机灵，解下腰间的那半截腰牌捧在手心双手奉上，嘴上振振有词：“这是奴才的牌子，您过目。容奴才通禀，前些日子万岁爷传膳，说是念起了四年前吃过的芸豆卷，内外御膳房忙活了好几天，都不合万岁爷的口味，这才派奴才去宫外寻当年的厨役进宫制膳。今儿刚把人接来，还没来得及去内务府置办腰牌。奴才身边这位姑娘是宗家后人，年芳十六，您也瞧见模样啦，还烦请大人容奴才领人入宫。”

“放肆！万岁爷的喜好也是你能乱诌的？谅你还是司膳太监，罔顾宫廷的规矩，杖责四十。”苏倚嘉冷喝一声，禄七一骨碌伏在地上告饶，还不忘拽一把宗妮。

宗妮身子一踉跄，膝盖猛地磕到砖面上，头微抬，露出紧皱的眉心。

苏倚嘉端着臂打量她两眼，方才见她一直低头不语，装作无关已事一般，此时倒是不装了，认命地跪着。打发人将禄七拖走，他的视线扫过她膝头，伸手召来一位禁军，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宗妮见过祖父的腰牌。腰牌分阴阳，是出入宫廷的身份符信，列有官员的名讳、年岁、样貌及旗籍。阳的那壁放置在宫门口，阴的那壁随身携带，阴阳相合才能验明身份得以通行。她自然没有那东西，也不愿意有。本来没有借口拒绝进宫，如今天降机遇，她乐得其成。只是眼前这侍卫首领有点烦人，自打进了班直值房，就一直打量她。

宗妮不像旁的姑娘，住在深宅大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遇到外男便会羞怯脸红。她自小跟着父亲去私塾，陪着祖父打点祖上置下的铺子，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什么样的视线都能消化。但这人不同，他的眼睛里藏有深波浩浪，一转眸，又变成潺潺溪流，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存了什么想头。

宗妮坦荡回望，心头却崩得紧。琢磨不透人家眼神，但看得清楚长相。这人五官长得极好，像年画上的娃娃，唇红齿白的，面如冠玉长身玉立，如果不是甲胄傍身，足以用漂亮这个字眼来形容。只可惜捉摸不透，再美好的东西也蒙着面纱，让人心生戒备。

苏倚嘉亦在打量宗妮。这姑娘似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站在他面前，不动眼珠地盯着他瞧。眼睛是真的漂亮，秋水盈盈清澈见底，不是那种贼眉鼠眼地乱瞟，大大方方地回视，唇边还含着笑。有点好奇，还有点高兴，完全不怕他的审视，被他盯得紧了，还会稍稍抿抿唇，露出酒窝以回敬。

这么你来我往得也不是个事，苏倚嘉托着下巴，挑眉问她：“老家儿在何处？”

宗妮收回视线，蹲个身道：“回大人的话，小女祖籍是西郊园子旁果子里，现住东官房胡同。”

“长春园？”苏倚嘉略想了想，“那片多是汉民房居，你祖上是前朝厨役？家中为何支唤姑娘进宫？”

宗妮道是：“祖上侍奉过太宗皇帝，世家五代均在御膳房供职。因吾辈无男儿可继承手艺，两年前祖父又因年迈，才致仕归乡。今日实属初次入宫，许多规矩都不懂，还望大人担待。”

御膳房中大多是世袭罔替的肃彝人，还有一部分是特招入宫的各地厨子，只有极少几位是前朝归顺的厨役。先祖太宗领兵征伐，入关中原统一天下，占领皇宫时已是人去殿空，只有为数不多的汉民愿意服侍左右，宗家祖上便是其一。朝代百年更迭，新皇御极两年后，宗家应承膳人才休致，按理说算是功臣世家，理应以礼相待。

苏倚嘉不再多问，只道：“宫里的规矩多，尤其各宫、各门、各库、各隅均设侍卫轮番更值，宫内行走必须携带腰牌以备随时查验。尤其去往两处御膳房，出入隆宗门与景运门，必须经过核验才可通行。姑娘此时不懂，待入宫后还须时刻谨记。”

“多谢大人提醒。”宗妮道谢，迟疑道，“腰牌是没有的，您看……”

没有腰牌，便要总管亲自来验对。苏倚嘉站起身来，朝窗外唤了句：“长生，去御膳房李总管那里知会一声，劳烦总管亲自过来一趟。”

本以为不用入宫担惊受怕，到头来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宗妮面上无波，可眼神中的失望却被苏倚嘉捕捉个清楚。想是姑娘家嫌麻烦，苏倚嘉重新坐回椅中，客气道：“没有腰牌会费事儿些，等领了腰牌，便轻省了。姑娘坐下等吧，没一两个时辰，李火臀是不会现身的。”

宗妮眨了眨眼，想问又不敢问，只悄声问：“不会不来吧。”

苏倚嘉听得真切，只笑道：“万岁爷吩咐的差事他不敢不来。之所以叫他李火臀，就是不到火烧屁股是坚决不会挪窝的。你且耐心等着，指不定什么时辰会现身。”

宗妮浅浅地朝他笑，福个身坐在下首：“那就叨扰大人了。”

苏倚嘉今日本不当值，因手底下的西华门带班统领夫人临产，他一头热才应承下来替班。他是乾清宫侍卫，品级比西华门的禁军高出一大截，他在门处站着，禁军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根根木头似的，既枯燥又乏味。值房中歇着倒不错，有座有茶有姑娘，比看木头有趣儿多了。只是这姑娘不爱说话，虽然不懂宫里的规矩，但看出来是受过家教的。上身端坐着，双手合拢放在膝上，神情专注地盯着地面。苏倚嘉以为她是入定了，倒茶的功夫一歪头，瞧见地上爬了一长串的蚂蚁。这才知道这两盏茶的时辰，这姑娘净盯着蚂蚁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