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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大营送来的上一封军报还在说诸军并力攻城,而杨行健写来的密信,也还是在说诸将不和。 却殊未曾料到,获胜竟来的如此之快。
邓舍大喜,却强自将喜色抑制。为人主上者,切忌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臣子们的面前,更要稳重。他镇定自若,先是夸了柳三几句,评价他在战中的表现,说道:“在不期遭遇鞑子之后,你先是临机应变,诱敌出城,此是为智;后又只用百余人,便将千余鞑子阻在县城中至有数个时辰之久,此是为勇。智勇双全。你做得很好。此战能得胜,你功居第一。”
柳三谦逊,说道:“此战能胜,一在殿下之前筹划得宜,二赖李、毕诸位将军指挥适当,三因前线士卒勇敢善战。末将小小的功劳,不值一提,不敢当殿下赞誉。”有功而不傲。
也是邓舍开心,越看他越是觉得欢喜,笑道:“好一个柳三郎!不但智勇双全,而且居功不傲。更是难得!”又把柳三夸奖了一通,这才徐徐说道,“你且把前线告捷的军报文书拿来,待我观看。”
柳三心中佩服,想道:“前线获胜,何等惊喜!殿下偏能不紧不慢,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真有人主之风。”越恭谨,取出军报,呈给邓舍。邓舍展开观看,见较之前几封军报,此一封言语不多。
上边这样写道:“龙凤七年,春二月二十五,乙酉日。午时,我军又起攻城。因此前已知城中鞑子军无斗志,及未时,毕千牛部又坏敌东城墙,遂用潘贤二计,乃调杨万虎、郭从龙、傅友德诸将,齐聚东城。
“李将军亲临前阵,矢志一战取城,令下:‘顾望者斩,转步者斩足!’诸将各率精锐,相次猛攻。短兵相接,矢石如雨,将士皆殊死战,莫有退者。杀鞑子千余。适时,敌将关保闻讯,亦至东城,乘骏马,披银甲,驰突城内,来往指挥。郭云、普贤奴诸将亦皆相续驰援到来。战入胶着。
“杨万虎适才下阵,远见关保,去甲,肉袒,执斧,徒步,大呼,冒尘烟,引率勇士,复回阵中。直突城内,欲生擒之。敌军虽众,无有一合之将;勇士虽少,无不以一当百。呼声惊天动地。关保闻之,亦因瞩目。郭从龙率百骑,适在阵中,趁机射箭,中其面门。彼既伤重,遂堕马下。
“敌失主将,余众大溃。用潘贤二计,我军齐手雷。鞑子尽皆惊骇,自相践踏,死者无数。斩三千级,俘虏两千余。擒获关保、并其上将郭云。普贤奴以数骑遁去,已令胡忠、王国毅、方米罕诸将,严防细搜。”
看过军报,邓舍笑道:“李、毕诸将向我夸口,说是五日内,必能收复济南。如今算来,可不就是在五天之内,就大获全胜!好,好,甚好!……,传我军令,命诸军不必着急回来。我军虽然获胜,对高唐州等地的鞑子更需提防。命李、毕遣派探马,日夜巡防河岸,不得有误。只叫杨万虎、王国毅两人,率其本部,把关保、郭云以及俘虏,即日送来益都便是。”
随从接令。邓舍顿了一下,又说道:“此次战中,棣州军出力不少。告诉李、毕,也不要急着放棣州军回去。命棣州军带军的将校,也随杨万虎、王国毅一同来我益都。就说,我要当面给其封赏,酬劳他们的功勋。”
柳三眉头一跳,看了邓舍一眼。
邓舍命棣州军的带军将校来益都,真的只是为了当面给其封赏么?却不见得。他隐约猜出了邓舍的用意,暗挑大拇指,想道:“先用棣州助战,减少我军的损失。接着挟大胜之威,借机收服。一石二鸟,端得是厉害!”
济南大获全胜,确实是件喜事。邓舍欢喜之余,却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他先是不失警惕,命李和尚、毕千牛严防河岸、注意高唐州等地的元军动向,以防止察罕反扑。其次,他脑筋转得也快,立刻想到各地来使还都没有走,仍在益都,这是一个很好地宣扬海东军威的机会。
因此,又令杨万虎、王国毅将关保、郭云押送回城。关保、郭云皆是为察罕麾下的骁将。特别是关保,若说郭云在察罕军中的地位类似杨万虎、胡忠之流,那么,关保差不多便就等同文、陈、赵诸将。堪称察罕膀臂。
想当日,他用数千军马横卷益都东南,声势之盛惊动南北,一举动间天下瞩目。要非郭从龙冒险,雪夜急袭文登,为海东援军打通了登6的道路,怕益都早被察罕攻占。何等的威风!现如今,却成了海东的阶下囚。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邓舍叹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有多少的英雄好汉,只因一时不慎,乃至英名不保。传令与杨万虎、王国毅,在送关保来益都的路上,要好生善待,给其礼遇。不许侮辱、虐待。他不是受了有伤么?用军中最好的大夫,用军中最好的金疮药,仔细医治!”
不知怎的,在听了邓舍这番话后,柳三忽然想起了庆千兴,不免猜测,心中想道:“关保乃是为敌之重将。殿下特意传令,命杨、王两将要对其好生善待。莫不是,想如庆千兴的例子,把关保给收服了么?”
庆千兴是异族,对前高丽本来也很忠诚。关保和他的确甚是相像。以邓舍笼络人的手段,柳三细细想来,从姚好古到庆千兴,还真很有可能也会将关保收服。他的猜测似有道理,其实,却没有猜对邓舍真正的想法。
邓舍真正的想法,根本就无关收服关保。他此时之所想,实际上远比收服关保更为重要。那就是,要给关保一个合乎他身份的待遇。
为何?
一方面,善待关保,能显示出海东的仁义,同时另一方面,也就不致会激起察罕军中更大的愤怒。先前,郭从龙等杀降的行为就有些过分,但那是为了能更快地收复济南,也无可厚非。如今,济南城池已得,若是还野蛮霸道,不妥善处置俘虏,仍然加以虐待,却就未免不合时宜。
以强临弱,可以蛮横,比如屠城、杀降,便如泰山压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以威胁敌人。而以弱敌强,却就绝不能也如此作为,便该祭起“仁义”的大旗,优待俘虏、善待降卒,便如细水浸石,不知不觉、瓦解无声,用以分化敌人。实际上,此两者虽然形式不同,本质却还是一样的,又皆可称之为“势”。只不过,前者是霸道,后者是王道而已。
此时邓舍所想的,就是这些。
简而言之,他想善待关保的用意有二。一则,尽量减轻察罕的愤怒,不落话柄。济南本为益都所有,收复济南,谁也无话可说。此为兵家常事。善待关保,彰显海东宽宏,更使得察罕找不到激士气的借口。
——,免得察罕也来个几大恨、几大恨甚么的。
二者,实则这也正是邓舍的一贯故伎。最先,他不嫌河光秀是个高丽阉人,一样有功即赏,给以重用,“千金买马骨”。如今善待关保,却也恰与之相似。给敌对势力的将领们看看,海东燕王绝非残暴之人。
——,这样,纵使软化不了敌方的忠臣,却也能无形中就使得一部分敌方立场不坚定的将领也许对海东就会稍有好感,不致极其憎恶。
如果再加上他令杨万虎、王国毅送关保来益都,欲借此向各地使者炫耀海东军威的这一层意思在内,只是在一个关保的身上,他便只片刻之间,就接连做了三层的文章。不可谓不是深谋远见。令人拍案叫绝。
随着邓舍地位的抬升,他的眼光与见识也渐渐不同。
若是说,他以前的重心多在军事;那么现如今,他的注意力就多转移到了政治之上。欲得天下,没有强军不成。但是只有强军,没有政治也不成。倚仗军队显赫一时者多,然皆如昙花一现。远如项羽,近如安丰。若是想要成就大业,就非得两者兼有。那柳三虽然智勇双全,到底限于地位,在政治上的眼光与见识还远远不够,也所以,他只能往邓舍是想要降伏关保这一层上去琢磨。他立在一侧,想不片刻,听见邓舍说话。
邓舍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随从们说的,说道:“济南大捷,关系重大,不可没有露布。传我令旨,即命集贤院立刻草拟露布,呈给我看。并请洪先生来。另外,把赵左丞、吴鹤年、姬宗周等人也都叫来。我要议事。”
随从们接令,纷纷告退,各去办事。柳三一拜,也想退走。邓舍却没就放他去,笑道:“你不必急走。待会儿诸位大臣来到,必会有人问及收复济南的详情。你历经了整个的战事,对此很熟悉。留下来,也好回答。”
柳三应命。
邓舍扭头,往罗官奴的院中又看了一眼,见越娃还在院门口没走,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心中奇怪,想道:“这丫头却怎的喜欢往院门口跑?刚才来时,就见她在门口;这会儿我已出来半晌,她还不肯离去。倒也怪哉。”因心中有事,也不暇多想,便带了柳三,径直往前院议事堂而去。
步入堂中,天将薄暮。
洪继勋等人还没到,堂上很大,刚刚升起火盆,蜡烛都还没点,有些阴冷。邓舍也懒得独处其中,就又转出堂外,由柳三相陪,在院中闲走。
夕阳落山,鸦雀归巢。晚风拂面,虽凉似暖。远望城中,炊烟处处。空气中飘扬着一股说不来的气味,像是近处花草的幽香,又仿佛远处林木的清新。邓舍贪婪地呼吸了几口,侧耳倾听,隐约可闻街上人声喧哗,而偌大的燕王府内,暮霭重重之下,却近乎寂然。一动一静,对比鲜明。
他由衷地出感叹,说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柳三,你看我现在整日深居府内,罕有外出,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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