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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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处的章京到了换值的时辰,却碍于皇帝稳坐条山炕上，迟迟不敢走动。皇帝勤政是好事,但巨细无遗,难保使人倦怠。户部尚书想偷摸打个哈切，被皇帝不经意略过的视线惊了一跳，又把一口气吞了回去，重新捡起笔埋首于案前。

肃穆岑寂没保持多久，军机处外传来张从善的声音：“万岁爷，简亲王求见。”

皇帝正在看奏章,搁在明黄的龙袍上手指微微捻动着，沉着嗓子问：“进来回话。”

张从善悄声进门，含笑与诸位章京躬身致歉，才到皇帝身旁小声回道：“简亲王奉旨去养鹰处,结果不知道怎么的,跟宗家那姑娘打起来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争执不休，简亲王嚷嚷着要找主子爷告御状呢。”

皇帝一挑眉，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抿着唇角隐去稳操胜券的笑意，与众位军机大臣轻道一句：“朕去看看,你们继续。”

皇帝那身明黄龙袍闪现在军机处的廊庑下,脸上没什么情绪,一露面便是震慑人心的神态。

简亲王已经气得火冒三丈，一张漂亮的脸皱出怨恨痴缠，呼哧带喘地与皇帝诉苦：“主子爷,这个人把臣弟的雄库鲁都养废了，您可得给臣弟做主！”

“你又从哪儿淘来的鹰？”皇帝抚着手上的扳指，不急不慢地问：“你自己府里的，怎么会被她养废？”

简亲王气糊涂了，那十只雄库鲁已经被他输给皇帝，哪还是他的鹰。简亲王憋着一腔的怒火，在碰到皇帝毫无波动的问话中，尽数化为一掬辛酸泪。他眼圈红了红，气馁道：“皇兄，您见过半人高的猫头鹰吗？没见过吧，我刚才可是见到了十只。”

皇帝眉目落在简亲王的脸上，明知故问道：“可是你输给朕的那十只？”

简亲王绑着宗妮的一双手，苏倚嘉趁机给她解开，闯了祸的丫头倒是一声不吭，任由手腕被苏倚嘉用手拢着护起来。皇帝微微地沉了沉目光，唇角抿得更紧。

简亲王猛地点头，见皇帝面目比方才更加阴沉了些，转瞬明白过来。人在什么时候犯错误才会被加重惩罚，那肯定是地位悬殊之下。那十只雄库鲁若是在自己名下，那丫头犯了错，顶多挨个鞭笞。可若是万岁爷的鹰被养废了，那丫头铁定活不过明天。

想到这，简亲王长出一口气，双手抱拳道：“臣弟已将罪人带来了，恳请主子爷狠狠处置她。”

皇帝没表态，只唔了一声，淡淡道：“今日破例准你去看雄库鲁，太妃若是知道肯定会责怪朕。母子没有隔夜仇，你先去寿康宫认个错，省得明日搭上朕一起挨说。”

简亲王不太乐意，又不敢顶撞皇帝，只能小声嘟囔了句：“臣弟遵命。”

简亲王回首，睁着圆眼狠狠地瞪着宗妮，剑拔弩张一般。空旷的乾清天街上，苏倚嘉拦在宗妮身前，将她整个护在身后。皇帝不经意一瞥，嘴角又沉了沉。

心尖上的姑娘被个疯王爷拽到皇帝跟前，苏倚嘉腔中的恼火翻江倒海。可跟急性子的人不能讲道理，也不能直接将亲王揍一顿，一路净是憋足了火气。好不容易熬到那疯王爷走了，这才转过身来，耐下心来打量。

姑娘的手腕被拽得红红的，苏倚嘉直心疼，挨过来低声问：“疼不疼？”

宗妮摇了摇头，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她现在不敢抬头，连偷瞄皇帝一眼都鼓不起勇气。垂首看见手腕上有一圈淤红，碰一碰连着筋骨都麻胀。她咬着牙皱了皱眉，将袖子往下抻了抻，试图掩盖住。

苏倚嘉皱紧眉头：“你藏什么，快让我看看。”

宗妮将手腕藏在身后，苏倚嘉又去寻。你来我往，谁也不让着谁，像是两个浓情的小夫妻在闹别扭。

张从善起初还在看热闹，乐呵呵地想与皇帝分享这趣事，觑了觑天颜，皇帝那正蹙眉呢，冰碴儿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有热度，循着视线过去，果真锁住那俩位金童玉女，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像是在吃味。

他想了想，自己跟着皇帝这么多年来，极少看见这位主子爷喜怒无常的时候。封立为太子时倒是高兴一阵，意气风发的好男儿终于有了明确的奔头，那愉悦是深埋在心底的，从未摆在脸上过。伤心亦是，先帝爷薨逝，梓宫顺着东华门往帝陵送，那份摧心刨肝的悲恸让主子爷夜夜难眠，转日临朝，依旧是肩负天下的冷面圣君。

如此喜形不于色的帝君，脸上也有了笑与怒，张从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再一看月华裙摇曳的妙姿姑娘，护着自己不被人碰，可真是个懂事自爱的好姑娘。

他暗赞自己好眼光，早就觉得相配的一对，皇帝这边先擦起了一丝火苗，怎么可以被别人扑灭。

张从善立马反应过来，快走两步，与苏倚嘉拱手道：“苏大学士方才一直在寻您，说是有要紧的事，您别在这凑热闹啦，快些去吧，别耽误时辰。”

今日府上宴请同族宾客，苏倚嘉差点忘了。他想与宗妮说几句话，张从善搭着拂尘插在中间，连催促几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万岁爷那还等着问话呢。”

说罢，又与宗妮温声道：“姑娘走吧，还让万岁爷等你多久？”

宗妮心上一惊，一抬眸，皇帝已经走到内右门。侧过脸朝这边冷冷瞥着，看不清神情，却被那自带的威仪震了一跳。宗妮紧着走了几步，因方才被简亲王猛地一拽，脚底下崴了，走起路来甚是歪扭。

皇帝看见了，不待见她翁头翁脑的倒霉样，紧锁眉头问：“脚怎么了？”

宗妮毕恭毕敬道：“方才走得急，不小心崴到了。就这么走几步，适应适应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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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淡淡地睇了她一眼：“走几步就好？莫不是给朕演着瞧吧？”

宗妮忙道：“臣不敢糊弄万岁爷。”

皇帝也不兜搭，转身向遵义门走去。

因那毽子的关系，皇帝大概当她是满嘴胡扯的骗人精。有案底在，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皇帝看来，少不了带着审视的眼光看待，再参杂些许偏见，那她不管说多真的实话都会被怀疑。

皇帝顾自在前走，张从善端起手臂，朝着宗妮笑道：“姑娘扶着杂家走，可别再扭着了。”

“大总管，这可使不得。”宗妮含笑谢下，“不劳烦您，我慢些走，您赶紧去万岁爷身边伺候吧。”

张从善耸肩无奈一笑：“如今二总管比我吃得开，进了养心门，便没我什么事喽。”

宗妮抱歉道：“都是我连累了您，若不是我胡闹，您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张从善满不在乎，又打量她几眼，才笑笑：“上岁数就是不招人待见。主子爷年轻，不喜欢我这种笨手笨脚的老白菜梆子，像你这样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的，说话甜甜软软的，才能进得了万岁爷的眼。”

宗妮忙摆手，自嘲道：“大总管说笑呢，我是专门给万岁爷上眼药的，只要我一出现，准保能惹万岁爷不高兴。”

“那也是你的本事。”俩人慢慢穿过遵义门，张从善叹声气，甚是欣慰道：“姑娘是有福气的人，上次从这走是被人抬出去的，如今打这过是挺着腰板的。这先例就从来没有过，你可是拥有了通天的能耐啊。”

宗妮霎了霎眼：“大总管，您这是骂我呢吧。”

张从善斜眼，一抬下巴：“我哪句话带脏字啦？”

“您是属鱼脑袋的吗？刚才我是被简亲王生拉硬拽过来的，但凡碰到一位心狠手辣的王爷，这会儿别说挺着腰板，说挺尸都不为过。”宗妮愁眉苦脸，“您说万岁爷该怎么处置我呢？这才几个月啊，我都换了三个地儿了，估计没人比我更能狡兔三窟了吧。若是再换，该把我送到边关驻守去了。”

张从善斜眼道：“你想得美，你又不是将军，哪有上阵杀敌的本事。”

“那会把我打发去哪儿呢？”宗妮越发觉得愁，“不会直接把我绑到简亲王府，交给简亲王处置吧。”

张从善啧了一声：“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咸吃萝卜淡操心，有那功夫想想怎么跟主子爷说软乎话吧。没准圣心大悦，继续留你在身边呢。”

宗妮吓一激灵：“您可别吓唬我，我可不敢在万岁爷身边待着，那三大板子打得我到现在还疼呢。”

说话间进了养心门，杨贵章看见张从善与宗妮一道进来，稳当地将人往养心殿里引：“请姑娘进东暖阁。”

宗妮挑帘进去，杨贵章忙拉过张从善：“这什么意思？怎么还二进宫了？”

“你才二进宫。”张从善瞪眼瞧他，“你是不知道，方才我见咱主子爷的神情不太对劲，大有要抬举这姑娘的意思。”

杨贵章拧着眉：“不会吧，明明连后宫主子都不见的，怎么会……”张从善倒笑了：“正是因为没见过才没有感情基础。哪像屋里那位，跟咱主子爷打过多少次照面了，挨罚挨打的次数，比你我都多。这样的人见过几个，还不是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