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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月清见宗妮一脸萎靡样儿,忙问:“装什么装不下了?”

一肚子话想说,可是又无从说起。宗妮往榻里挪了挪,让母亲躺下,脑袋扎进母亲的怀里,轻叹一声:“也没什么,要在皇帝面前装恭敬,要在同僚面前装和气,还有杂七杂八的人,捉摸不透他们的想法前,又得装糊涂。”

邱月清揉揉她的脑袋:“那就不装,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若是一味迁就别人,自己倒活得辛酸。皇帝也是人,即便手中握着生杀大权,他没道理的时候也没必要迁就。旁人若是带着坏心眼对你,万不可纵容。”

宗妮想起母亲有次与邻里吵架,原本柔善的母亲拎着棍子杵在人家门口,凛不可犯地跟人家理论,就没见过那么飒爽的样子。都说为母则刚,若是需要定心丸,还是得需要母亲定夺。宗妮乖乖地应了一声好,母亲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已是睡熟了。

宗妮扯了扯被角,将脸蒙在被里,胡思乱想一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裹着被子扭来扭去,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又见到皇帝。

皇帝很是可靠,拉着她的手带她四处闲逛,又给她买糖葫芦又给她点灯笼,还指着满地的鞭炮碎屑,朝她明晃晃地微笑,一转身,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雪团正在她脸上胡亲。惘惘地抱紧雪团的脖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消化这梦境。雪团倒是挺开心,撩开舌头胡乱舔,宗妮被舔乐了,抓着她的耳朵调笑:“跟我这么热情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小郎君。”

福珠听到她说话,忙捧着热水盆进屋:“雪团眼界高,瞧不上一般的公羊。我都给她匹配三只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宗妮穿好衣裳起来,接过福珠递过来的帕子:“别急,万岁爷让人去张家口牧场给雪团寻小黑去了,等寻到了便送咱家来。”

福珠张着嘴巴“啊”了一声:“万岁爷真闲,连雪团的亲事都张罗。”

可说呢,皇帝日理万机,政务繁杂时连觉都睡不踏实,还有闲心给只羊羔拉配郎。可越是这样的皇帝,越能产生一种奇异的对比,千差万别织就成一条密匝的网,将心包裹住,逃不出躲不掉,要一直念着似的。

福珠给她敷面,讶然道:“姑娘,您的脸怎么这么红呀?可是晚上没睡好,着凉了?”

宗妮对着镜子照一下,可不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的脸皮嫩,一点胭脂抹在唇中,像是一把火,烧得整张脸都红艳艳。

眼睛里的羞涩藏不住,宗妮怕福珠看出端倪,忙嗔道:“许是洗脸水太烫了,给我烘热的。你快给我敷面,快过年了,画个喜庆的妆吧,省得太朴素被宫里那些姑姑们比下去。”

一说起这个,福珠可就不干了。自家的姑娘是个美人,不是外头那种姹紫嫣红的铅粉红妆能比得过的。给姑娘抹上花露,再敷上一些淡粉,脸上连个绒毛都消了。描上远山黛,晕开胭脂,又在耳垂上别上东珠坠子。宗妮任由她拾掇,轮到该侍弄头发时,开口道:“今天束个发髻吧。”

平日里梳辫子,只能戴绒花,那些簪子头花全都藏在首饰盒里,都快蒙尘了。福珠脆生生应下,给宗妮束出一小两把头,笑吟吟道:“眼下最时兴这个,我跟隔壁的小曹蓉学的,正想有机会给姑娘束呢。”

说完又从首饰盒里摸出一把头花,比对着头发道:“点翠荷花纹头花有点显老,点翠镶料石水仙蝶纹头花又素净,姑娘怎么就不爱买些红艳的头花呢,带上去显得人多水灵。”

宗妮不懂这些,从一把簪子中挑出一把金镶珠石兰花蝈蝈簪递给福珠:“随便来一只就好,这只有红,就戴这枚吧。”

因早先答应跟皇帝一起去东华门外饭铺吃早饭,便早早地跟家里道别。许是这几日待的时间够长,一家子人没提多伤感的话,权当她过几日便能回家过年。

宗妮将四大酱的方子交给父亲,没提是皇帝的旨意,只道:“这是刘家的四大酱,您回来让靠谱的厨丁学一学,不必打着他家的旗号,只说是万岁爷喜爱的便成。”

宗子书点了点头,宽和道:“进宫后凡事小心,若有事托人带话,用银子也别省,别亏待自己。”

宗妮道“省的”,转身上了马车。跟皇帝下约定不能耽误时辰,车夫驾马的速度快,宗妮一颗心也扑腾扑腾地跳。真是犯了邪,做了一晚上怪梦,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眼瞅着要到东华门了,宗妮让车夫慢一点,顺着筒子河往饭铺那边行。今日朝中休沐,原本热糟糟的饭铺没多少人,宗妮下了马车快步进去,刚想和掌柜道明来意,却瞄见皇帝坐在东南角的饭桌旁,边上站着张大总管,正朝着她招手让她过去呢。

宗妮绽放笑颜,轻俏地走向那方狭窄的方桌,纳了个福:“主子爷,臣来晚啦,还让您等着,实在是不应该。”

皇帝为了腾出时间出来赴约,批了整整一夜的折子,喝了好几壶酽茶,此时精神头倒是挺足。冷板凳坐久了,确实有些兴致缺缺,可看到宗妮的倩影穿过饭铺简易的门板时,心里头腾地一下乍暖。

姑娘家在宫外也没那么拘谨,头发挽成髻,配了一只灵巧的蝈蝈簪子,虽然单薄了点,却恰好没夺取脸上的光彩。胭脂抹出的脸微微泛着酡红,眉梢勾俏眼含柔情,一扫整夜的疲惫。

皇帝摆摆手说“不打紧”,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温声道:“你坐下吧。”

宗妮觑了觑张从善,踟蹰道:“您是主子,主子跟前哪有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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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以为她失忆了,他传膳的时候她少吃几顿饭了?不仅跟他坐在一桌上吃饭,还同喝过一碗汤,这种事难不成只有自己记得?皇帝脸色不霁,张从善激灵,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角,感恩戴德道:“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宗妮瞧见大总管都坐在桌边了,她也不再推拒,抽出椅子坐在皇帝身边,露出对面的空位,笑着说道:“臣坐在这挡不着您看菜单,您等饿了吧,瞧瞧那张菜单上想吃哪个,随意点,臣今儿请您。”

平民吃的东西,价钱都不贵,皇帝便随她去了。点了一碗菱角汤,又要了一张葱油饼并加一碗豆汁儿,皇帝将葱油饼撕开,扔进豆汁儿里,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宗妮笑着道:“主子爷这么吃不地道,臣来告诉您怎么用。您知道北京三嘴么?”

皇帝摇了摇头:“还有这说法?”

宗妮回道:“豆汁儿嘴,老米嘴和卤虾嘴便是所谓的北京三嘴。卤虾就是先前给您做的卤虾小菜,用老米配合熬豆汁儿,佐以卤虾小菜或者卤虾秦椒,甜酸辛辣四味,才是真正的老北京风味。”

皇帝看她舀了一勺老米并豆汁儿,又用筷子夹一块秦椒,笑着举到他嘴边。张从善瞧见了,忙撂下手中的菱角汤,谄笑道:“奴才给您尝膳吧。”

皇帝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写满了嫌弃。得,这是嫌他碍事了。张从善一端碗,也顾不上菱角汤滚烫,一股脑往胃里塞,塞完抹抹嘴起身:“奴才吃饱了,就不打扰主子用膳啦。哎呀,吃完出了一身汗,容奴才去外面凉快凉快去。”

张从善走远了,宗妮又开始觉得别扭。皇帝觑了她一眼,淡声问:“怎么不吃?不饿么?”

宗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些不大自然道:“头一次跟您在宫外吃饭,有些紧张,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说完又看了眼皇帝头顶的那个破洞,有风灌进来,吹着皇帝发冠顶端露出的头发在左摇右摆,越发嗫喏道:“还是这么破的一个地儿,是臣欠考虑了。”

皇帝不以为然,就着她方才递过来的勺子往嘴巴里塞一口,嚼了嚼觉得别有一番风味,果真如她所说那般甜酸辛辣。

皇帝宽慰她:“这不算什么,原先带兵打仗时,经常风餐露宿。别说房顶漏风,有时候就在荒野过夜,赶上运气不好的时候,群狼伺起吼叫声震耳欲聋。比起那份惊险,这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话是这么说,可宗妮还在别扭。皇帝跳开话题,指着豆汁儿问:“听说豆汁儿也分不同种口味儿,你知道么?”

宗妮点了点头,捧着豆汁儿碗道:“豆汁儿分三类,口味上有甜,酸,酸甜三种。饭铺里卖纯正的豆汁,需要准备三排不同的大缸,以便储存不同口味的豆汁儿。有种豆汁儿带腥味儿,不好喝,是因为店家往里掺了黑豆,这种饭铺就不能去。”

皇帝抿了一口豆汁,品了品,发觉是甜的,略微点了点头:“这家是甜的。”

宗妮笑道:“熬豆汁儿有三种方法,勾面、下米和清熬。您那碗就是用勾面的做法,将绿豆磨成粉再掺和些面粉,用清水调成稀糊糊,再熬成豆汁儿,这种味道清甜,又简单易做,一般的豆汁儿摊儿卖的都是这种。”

皇帝问:“那酸的呢?怎么做出来的?”

“米发酸口,在甜豆汁儿里加入一碗稍许的米粒一起熬,豆汁儿味便被米酸味调和,酿出了酸。豆汁儿是粗食,配不上精米,用那种陈年老米熬是最好的,老米有糠味儿,糠味与酸味一混合,又变成酸中略带清甜的滋味了。”宗妮捧着碗,“臣这碗就是酸甜口儿的。”

皇帝想了想:“一碗豆汁儿还这么讲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吧。”

皇帝心里想着黎明百姓,宗妮一思量,又道:“豆汁儿这东西就这点好,什么人都能喝,什么人都能享用。穷人也有穷人的喝法,他们既不加面粉也不用加米,只清熬豆汁儿。清熬简单,只需填几把柴火,煮沸数次即可饮用。三枚铜板就可以熬一大锅,既充饥又耐寒,一家子能喝上好几顿。”

皇帝的愁容消了,只要老百姓们能吃饱,他这个做皇帝的便不昏聩。

宗妮见皇帝面色和缓,软着话说:“像您这种接地气喝豆汁儿的人少,府门头儿里的姑娘哥们儿,不会在街头巷尾和穷苦百姓一道喝豆汁儿,一般会派老妈子或者手底下人拿砂锅买回家。隆福寺的豆汁儿最好喝,下次您若是还念这口,臣便拿砂锅给您打豆汁儿去。”

姑娘家说话声一迭一迭地往心坎里送,暖得皇帝心间也泛甜。明知道她这是给你自己找由头出宫,依旧舍不下脸揭穿她,只应许道:“既然你有这份孝心,朕便答应你。”

话一说开,两厢欢喜,这顿饭吃得比每顿饭都有滋味。皇帝撂下筷子,张从善那边掏出银子结了帐,等宗妮反应过来,三个人已经站在饭铺门外。

宗妮笑得讪讪的:“开始说好由我请的,倒让大总管破费了。”

张从善说“不打紧”,含笑道:“奴才跟着主子爷吃香喝辣,哪有不掏腰包的道理。姑娘又是东家,若不是您张罗着,奴才就是井底之蛙,永远不知道菱角汤这么烫嘴!”

宗妮扑哧乐了,见皇帝觑着她,忙敛起笑意小声道:“万岁爷,臣能不能跟您再告半天假。越桃托臣买东西,让臣给忘在脑后了,要是空手进宫里,少不得被追着打一顿。”

皇帝扫了她一眼:“她打你,你不打回去?不像你睚眦必报的性子。”

“打架也得分人,不能谁都敢招惹。”宗妮扯了扯坎肩上的狐狸毛,“臣在宫里就这么一两个能交心的朋友,若是不好好相处,日子不是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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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愿意听这话,合着他就是好招惹的那个?他不稀罕跟个女官相比较,见宗妮满含期望地瞧着他,又实在张不开口拒绝。思来想去,才决定道:“朕无事,可以随你一道去。”

要么怎么说御前女官都是有造化的呢,就连托人买东西都有皇帝照拂。

宗妮跟在皇帝的身后,一壁拿着那单子,一壁寻铺子。别看越桃在家中不受重视,这些年在御前也看过不少好东西,眼界不是一般的高。绣红楼的牡丹藤萝纹泰西纱,翠芳楼的金镶翠嵌珠戒指,满月阁的石榴花胭脂,甚至还有虫市的蝈蝈。

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宗妮蹲在地上泄气道:“越桃这哪儿是让我带东西,纯粹是欺负我老实,诚心让我溜腿玩。”

皇帝经常练布库,走这几里路不算事。换做娇养的姑娘可不行,她穿着新的厚底粉靴,走路歪歪扭扭,幸好买的东西都在张从善手上,不然更像个醉酒的街头生意人。皇帝笑了笑,颇为自然地伸出手,递到她眼前:“喏,爷赏你脸,接下来的路,爷拉着你走。”

皇帝出了皇宫,爱装府里的哥子。一口一个爷自称,说得相当溜嘴。也不让她称臣,就像寻常家的丫头一样,让她说话随意些。说话随意归随意,却没想到连动作都随意。

皇帝的手就在眼前,大拇指上的扳指经年磨损,已经变得没那么圆润。虎口处有些茧子,大约是骑射时磨练出来的,看起来又坚实又硬。宗妮抬头小心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敢伸出手,只惶惶地回:“我能走,谢主子爷垂怜。”

皇帝觉得没脸儿,都已经低声下气到这份上了,这丫头还是这般懵懂。皇帝脸上又浮上黑云,顾自在前边走着,宗妮撇撇嘴,跟在后头闷声不说话。张从善急得直跺脚,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都别扭,若是有一方不管不顾些,这手早就拉扯上了。

也得亏了自己跟来了,皇帝面子薄,但是他脸皮厚呀。张从善忙手忙脚地将手里的东西抓稳,瞧准时机,哐地一声撞到宗妮后背。他用足了劲儿,宗妮一个不小心直接“啊”了一声,往皇帝胳膊处扑去了。

皇帝反应快,一把抓住她,慌乱之间两只手终于交握在一起。宗妮哀怨地往回看,张从善连忙道歉:“真是对不住姑娘,都怪越桃买太多东西,杂家都看不清道了。姑娘真是有福之人,被杂家这么一猛子撞都没撞倒,被主子爷出手搭救了,您还不赶紧谢谢主子爷?”

大总管没安好心,宗妮敢怨不敢言。他又给她挖坑,让她主动兜搭皇帝。宗妮面子薄,手还被皇帝抓着呢,想撤走却不行,皇帝用了劲儿拽着她的手指头,越是想甩开越引力道上来。

不得已,宗妮闷头道:“我太笨了,走路都不会走。主子爷您离我远点吧,别一会儿又被石头绊倒,再扑到您身上。我伤到哪儿无所谓,若是伤到您,我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只软软的柔荑终于握在手里,皇帝有些心猿意马,舔了舔嘴唇宽恕道:“我不砍你的头,既然走不好,爷便勉强拽着你,这样你也伤不到,我也伤不到,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压根就不是两全其美,皇帝的手滚烫,比汤婆子逊色不了多少。那热度顺着她的脉络一直攀爬到她的脸上,将那胭脂染得越发红了。

皇帝颇为得意,抿着唇拉着她走,趁她走神的时候,轻巧地将手指穿插|进她的手指缝里,十指相扣在一起,心又是扑腾扑腾地一顿乱跳。

宗妮脸上烧得酥酥麻麻,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路人在朝她笑,她忙遮住脸,生怕在街上遇到熟人,万一被人告诉家里,她一个大姑娘跟一爷们在街上拉拉扯扯,简直太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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